知书从来没有见过孙许氏这样严苛的面容。或者以前也有过,但是那幅面容不是对着她的,而是对着少夫人的。
那时候她看着这副面容幸灾乐祸,现在却吓得直发抖。
“老夫人,奴婢还有身孕……”知书只好祭出最后一张保命符。
孙许氏怒道:“少跟我来这套!我儿子这般出息,要多少孙子没有?谁稀罕你这个贱籍胚子生的贱种!”
孙耀祖听着不高兴,拉长声音道:“娘!那是我的儿子,您怎么这么说话?”
孙许氏挺直了腰杆,一脸威严地道:“我哪里说错了?还是你真的在乎丫鬟生的婢生子?”
孙耀祖背着手道:“不管是谁生的,都是我的种。娘,都是您的孙子。”
“嫡出庶出能一样吗?你念书念傻了吧?”孙许氏很是不高兴。她抬举知书,是为了咯应杜恒雪,可不是真的就看得上知书那个轻狂样儿。
孙耀祖看了看天光,不想再纠缠,不耐烦地道:“好了好了,快去做早食吧。”
知书没办法,只好一步一挪地走进厨房。
看了看那个黑黢黢的灶膛,她蹲了下来,试了十几次,将自己弄得满脸黑灰,也打不着火。
孙耀祖在上房饿得眼前金星直冒,恨不得拆了房子。
怒气冲冲来到厨房,问道:“你做烧尾宴吗?怎么快一个时辰了,还没有一粒早食做出来?”
厨房里面。一个满脸黑灰的人侧过头,哭丧着脸道:“大爷,我还没点燃火呢……”
孙耀祖气得说不出话来,转身就走,一边走,一边大声道:“我不吃了,我去路上买了吃!”
孙许氏听了,快步追出来,发现孙耀祖已经骑马远去了。恨得在门口跺脚道:“家里有的是吃的,还要出去买了吃乱花钱。真是败家子儿……”
然后来到厨房,看见知书还蹲在灶膛前打火。
虽然很是生气,但是想到如果不教会她,以后这些活儿就要自己做了。
自从杜恒雪进门,孙许氏觉得自己应该享媳妇的福了。便撒手做了大掌柜。
而杜恒雪以前虽然在家做姑娘的时候,并没有做过这些事,但是她自己本性聪明,又学得专心,孙许氏略一指点,她就能举一反三。一手菜做得出神入化,连外面状元楼最好的席面。也比不过她的水准。
孙许氏这一年,过得当真是舒心畅意,扬眉吐气。
突然要被打回原形,回到自己做饭、洗衣、收拾屋子、洒扫庭院的日子,孙许氏很是不习惯。
由俭入奢易,由奢入俭难。
人皆如此。
孙许氏只好耐着性子,开始教知书和青儿做饭。
可是知书和青儿比杜恒雪好像笨了许多倍。孙许氏一直教到孙耀祖晚上从衙门里回来了,知书和青儿两个人连点火都没有学会。
也不知道是真傻。还是假傻。
孙许氏在心里哼了一声,只好自己重操旧业,开始生火做晚饭。
孙正平整整饿了一天,早已饥肠辘辘,坐下来也不说别的,夹起菜就吃。
可是吃了一口就吐了出来,拿筷子指着那团烧得黑乎乎的菜肴问道:“这是什么东西?”
孙许氏瞧了瞧,“清炒茼蒿杆儿。”
孙耀祖也尝了一口,连忙吐了出来,道:“娘,咱家是没油了,还是没盐了,这样寡淡,又一股焦糊的怪味儿,让人怎么吃得下饭?”说着,又嘀嘀咕咕地道:“雪儿做的菜,比这不知好吃多少倍。”
孙许氏大怒,拿筷子敲着桌子道:“你们俩反了!老娘我这样做菜,做了十几年,你们不也吃得高高兴兴?如今才一年没有吃我做的菜,你们就吃不惯了?赶紧给我吃完!不然就等着雪儿回来你们再吃饭吧!”
孙耀祖看着满桌子看不见颜色的菜肴,一点胃口都没有,将筷子啪地一声扔到桌上,起身道:“我去接雪儿回家。”
知书和青儿站在屋角,看着这样的饭菜,也一点胃口都没有。
孙许氏看见这些人都不吃,自己也夹了一筷子放到嘴里,结果嚼了半天才咽了下去。
孙家的晚饭不欢而散,不过想着杜恒雪马上就回来了,饿一天也无所谓。
这边杜恒霜和萧士及终于带着一行人回到萧家。
龙香叶由龙淑芝和萧泰及掺扶着,站在大门口翘首以盼。萧嫣然站在他们三人身后,低着头,尽量保持着一定的距离。
大门台阶下面的场地上,黑压压站了一排的人,当先是萧义,带着欧养娘、知数,和一干大房的仆役下人,也在等候他们归来。
看见杜恒霜和萧士及一人抱一个孩子从车里下来,萧义、欧养娘和知数带头跪了下来。
“恭迎侯夫人回府!”声音响彻云霄。
杜恒霜含笑点头,“各位有心了。”
龙香叶眼含热泪,由龙淑芝和萧泰及扶着,从台阶上快步走下来,来到杜恒霜身边,抓着她的胳膊道:“霜儿,你终于回来了。我就知道你没有死。他们说你被流民掳走了,我死活不信……”
萧士及神情大变,厉声道:“娘,您说什么胡话?霜儿明明是被陈月娇那个贱人骗到庄子上藏起来的,连陛下都下旨申饬,娘这么说,是什么意思?”
龙香叶瑟缩了一下,嘟哝道:“我也是听人说的,冲我吼什么?
杜恒霜神情未变,笑着道:“侯爷,这事确实不怪婆母。一样米养百样人,嘴长在别人身上,说什么的都有。总不能别人说一句话。我们就要当根针。前儿我刚回来,就听说婆母跟人私订终身了。我虽然惊讶,但是我其实一个字都不信。除非那人能拿出婚书一样的证据。”
龙香叶的脸色霎时变得很难看,眼眸深处的那一丝得色也消失得无影无踪。她嘴唇翕合着,难以置信地看着杜恒霜。她威胁她!一个做媳妇的,居然敢威胁婆母!
龙淑芝在旁边撇了撇嘴,不屑地道:“大嫂,这话真的是听别人说的?不知是听哪个别人说的?别不是大嫂您自己编出来的吧?”
杜恒霜看了龙淑芝一眼,“这位是谁?恕我眼拙。不认识。”
龙淑芝涨红了脸。她嫁给萧泰及两年,可是正正经经的明媒正娶,后来还当了一年的伯爵夫人,如今才刚刚“卸任”,正是满心不自在的时候,杜恒霜居然装作不认识她!
萧泰及不想大哥、大嫂一回来就闹得剑拔弩张的。再说他们还要一起去侯府住呢,闹僵了怎么还住的下去?就打圆场道:“大哥、大嫂,咱们先进去说话吧。”
杜恒霜点点头,转头对萧士及道:“侯爷,我早想好了,咱们搬到侯府之后。这所老宅还要留人打扫收拾。旁边的这所院子,应该推倒了建一所家庙。二弟妹死得冤枉。她在天有灵,必是想看到害她的人遭报应。咱们同是萧家人,不可太过厚此薄彼。可以将二弟妹的灵位供奉在家庙,以后若是有人愿意,可以在自己的家庙里清修,为家人祈福。”
萧泰及只好应是,然后道:“大嫂。她是龙淑芝,是我续娶的填房。大嫂以前见过她的。想是贵人多忘事,忘了她了。”
杜恒霜上下打量龙淑芝一眼,笑道:“原来是你。我当年不是说过,你回去,从此不登我们家的家门,我就饶了你。若是你再来我们家,后果自负。”
若是龙淑芝没有在杜恒霜一回来的时候就找茬儿,杜恒霜也懒得提当年的事。
可是她自己不识相,就不要怪别人打她的脸。
那时候龙淑芝年岁还小,在萧家住着,一心帮着龙香叶整治杜恒霜,落了不少把柄在杜恒霜手里。
不过龙淑芝自恃过了这么久,杜恒霜的内室在她嫁进来之后,曾经被她搜了好几遍了,那些把柄肯定都没有了,就故作不知地道:“大嫂有说过这话吗?我真的不记得了。大嫂,不管怎么说,我们伯爷是侯爷唯一的亲兄弟,不看僧面看佛面,大嫂有必要这样咄咄逼人吗?”
杜恒霜笑道:“我倒不知你们二爷还是伯爷,敢问是陛下什么时候封的?”
龙淑芝这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。萧泰及的伯爵早已被夺爵了。
萧士及从杜恒霜手里接过安姐儿,两手抱着两个孩子,对杜恒霜道:“咱们进去吧。东西要怎么收拾,都等着你拿主意呢。以后这个家,里里外外都是你说了算,可是要麻烦夫人能者多劳了。”
杜恒霜笑道:“侯爷有命,莫敢不从。”说着,带着妹妹杜恒雪,和萧士及一起,从龙香叶、龙淑芝和萧泰及身边擦身而过,从大门里面进院子里去了。
萧家的下人都被“老夫人跟人私订终身”这个劲爆的消息吸引住了,先前龙香叶说杜恒霜“被流民掳走”的话,立刻如风过水无痕一样,连个痕迹都没留,就消散得无影无踪。
若是诸素素在这里,肯定会夸杜恒霜无师自通。因为让一个流言消散的方法,就是用另一个更劲爆的流言来取代前一个流言的位置。
回到自己的内室,杜恒霜看着屋里的陈设,和自己记忆中的陈设比了比,笑道:“这里居然还能住人。”
杜恒雪和萧嫣然带着两个孩子去了厢房,帮他们收拾他们的东西。
内室就只剩下杜恒霜和萧士及两个人。
欧养娘和知数在外间屋里守着,不让人靠近。
萧士及走过来,握了握杜恒霜的手,低声道:“霜儿,你受苦了。”
两人重逢这么久,这还是第一次两个人单独相处。
杜恒霜有一丝不自在,轻轻挣了挣。
萧士及没有松手。继续道:“我娘……”
杜恒霜脸色淡了下来,终于用力甩脱了萧士及的手,“侯爷,我对你说过没有,我就是在这里外间的屋子里,被关芸莲染上伤寒的。而她的伤寒,你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吗?”
萧士及抿了抿唇,探询地看着杜恒霜。
“是从陈月娇那里来的。她去了一趟陈月娇的家,回来拎着一个食盒。说是陈月娇做的点心,要给我吃。我当然不会吃陈月娇做的东西,只是看着关芸莲脸色不对劲,才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。就是这一探,让我差一点没命。”杜恒霜是第一次跟萧士及详细说起她生病的情形。
萧士及听得十分专注。
“若不是素素及时赶来,不仅我会死。我们的孩子,甚至你娘,这个宅子几乎所有的下人,现在都已经是死人了。”杜恒霜淡淡地道,侧坐到床边,伸手抚了抚她的月白色双林绢枕头。
萧士及这才有些动容。“这么严重?”
“伤寒,也是疫病、瘟疫。素素说,这病还有个名字,叫黑死病。你说严不严重?”杜恒霜斜睨了萧士及一眼。
萧士及背上冒出一身冷汗,手里紧紧握着拳头,“陈月娇居然如此恶毒,将她仗毙,看来还是便宜她了。”
杜恒霜默然半晌。又道:“有句话在我心里忍很久了,今日不得不说。”
萧士及也坐到杜恒霜身边。轻轻将手臂搭在她肩上,低声道:“你说。”
“若不是你娘,陈月娇根本没有机会搞这么多事。”杜恒霜垂眸低首,手里翻来覆去地绞着一方帕子。
若不是龙香叶一力将陈月娇和金姨妈留在萧家,让陈月娇生了觊觎之心,杜恒霜也不会有这一趟无妄之灾。
虽然说子不言,父之过。
对于长辈的错处,他们本来不应该说三道四。
可是龙香叶这一次的错,杜恒霜觉得难以容忍。
她自己的命也就罢了,可是现在,牵扯到她的一双孩儿,甚至间接还有妹妹的一条命。
杜恒霜毫不怀疑,若是自己这一次真的死了,妹妹一定会被孙家挫磨至死。
她的性命,已经不再是自己一个人的。她的肩上,已经承担了别人的性命重托。
萧士及大惭,静默半晌,低声道:“……那婚书还在。等我们搬到侯府宴客的时候,我会请二叔进府做客。”
杜恒霜点点头,“我会当真的。你跟你娘把话说清楚。有些事,有些话,以她的身份,一件也做不得,一句也说不得。如果她做了,说了,后果只有她自负。”
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言行付出代价。就算是长辈,也要看小辈是不是愿意买帐。
两个人在屋里把话说开了,反而自在了。
萧士及去外院跟萧义对帐,要把杜恒霜离家的时候,交到萧义手上的铺子再拿回来给杜恒霜打理。
萧义依然负责外面产业的具体事务,但是帐要归到杜恒霜这边来,也算是多一层监督机制。
其实那些产业只有当初杜恒霜交到萧义手里的一半。另外一半,被萧泰及接手的时候,转送给了常总领。
常总领是太子的门人,跟毅亲王不是一路人。
萧士及当然不会善罢甘休。那部分产业,本是毅亲王的。如今无端落入太子手里,对他们来说,是一个极大的打击。
萧士及迫不及待要将家里的事安顿好了,好腾出手来,对付常总领。
杜恒霜就带着下人在内院清点箱笼,一一计数,造册,要带走的,要留下的,都有双份单据可查。
忙到快傍晚的时候,知数轻手轻脚地进来回报:“夫人,孙姑爷来了,在门房里等着,说来接二小姐回家。”
杜恒霜眉梢都未动一下,淡淡地道:“昨天才离开,今天就来接了?你去问问二小姐。看她怎么说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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