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大公乍见范四爷外袍上洒满酒水,也吓了一跳,赶紧跳起来,就要叫了酒楼里的人过来收拾。
范朝风收敛了一下心神,摆手制止道:“不用了,一时不察,酒杯就掉到地上了。”
张大公看也喝得差不多了,便道:“不如诚之先回去吧。这里我让人来收拾。”
范朝风就抚了抚太阳穴,一副酒醉头疼的样:“那就麻烦开平兄,诚之先走一步了。”走了几步,又回头道:“今日没有尽兴,等过了元宵灯节,还请开平兄去我家畅饮几杯。”
张大公自是满口应承。
范朝风便出去和掌柜的打了招呼,自回去了。
一路上,范朝风自寻思了一会儿,便叫了身后跟着的小厮随从,低声嘱咐了几句。众人相互看看,却不敢弃了主,自己回府。
范朝风便板了脸道:“我此去,自是有要事。你们跟着却是不便。--再说,你们有谁的功夫能胜得过我的?”
众人想了一下,也是如此。再说,近日里,范四爷大晚上自己出去办差的时候也多,便都信了,自回范府去。又有人应了要给内院送个信,说四爷有公事,会晚一些回来。
范朝风甩掉随从,便闪身进了一条窄巷,那里却是有雅闲慧舍的一个落脚处。进了那里面,范朝风自己换了一身普通士人穿的灰色右衽棉长袍,将那淋了酒水的湖蓝色锦绸面,黑狐皮里的外袍胡乱扔在一旁。又捡了个相貌一般的人皮面具戴上,就又出了门,却往那柳尚书家行去。
此时还是过年的时候,各家高门不是在迎客,就是在访友。
范朝风拿着一个四品官的拜贴,倒是也不上不下,并不引人注目。
到了柳府的门房,递了贴,却是要见柳尚书的儿柳为庄柳郎。那门拿了范朝风塞过来的银两,马上就进去通传。
范朝风在门房里未等多会儿,那门就回来抱歉道:“我们公出去了。大爷不如明日再来?”
范朝风听了,倒是正下怀,便又塞了那门几块碎银,拿回了拜贴,又装作不在意道:“大过年的,你们大公也真是忙着给各家拜年呢。”
那门拿了范朝风好几块碎银,比他几年的份例还要多,就有心要卖个好,便低声笑道:“我们大少奶奶今日被太妃单叫到东宫去了。大少爷好不容易有了空,一个人偷去红灿楼见红姑去了。”
红姑是流云城最大的青楼红灿楼里最红的姑娘。想见她的人,早都已经排到后年去了。
范朝风却不信单凭那柳为庄就能见到红姑,但也只压低了声音奉承道:“你们公好福气。那红姑可不是一般人见得到的。”
那门自是面有得色:“我们大公,乃是太的连襟。--就是那镇国公,恐怕也得给他几分脸面吧。”
范朝风被呛得咳嗽了几声,便跟着笑了几下,自出了柳府,直接往红灿楼的方向行去。
红灿楼位于章台街,是诸多私ji汇集之处。红灿楼乃是章台街上最大最红的那栋高楼。
范朝风便坐到红灿楼对面的一个酒楼里,凭窗远望,坐着吃酒。
不久,天色渐黑,章台街上,各种花灯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。
平日里,流云城入夜便有宵禁。不过从年初一到十五,却是诸事不禁,士庶皆可尽夜欢腾。
范朝风等了快有两个时辰,才见柳为庄醉醺醺地从红灿楼里出来。范朝风便放了银在桌上,赶紧追了出去。
虽没有了宵禁,此时夜已深,街上行人也逐渐稀少。
范朝风便不紧不慢地跟在柳为庄身后,一边走,一边看向街两旁。
等到了一条范朝风早就看好的黑巷边,范朝风便快走几步,从后捏着劲,狠敲了柳为庄的脖一下。
柳为庄本就有些神智不清了,一敲之下,便失去了知觉。
范朝风便架着他,像扶着一个喝醉的人一样,半拖半拽地将他弄进了黑巷里。
许是快到十五,深蓝天幕上的月亮越地晶莹透亮。本来黑漆漆的陋巷里,也渐渐有了月光照进来。
范朝风取出一条面巾蒙在脸上,便踹了踹躺在地上已失去知觉的柳为庄,正好踹在他腿上的麻筋处。
柳为庄疼得一哆嗦,便醒了过来。睁开眼,头一个看见天上亮晶晶的月亮,甚是刺眼,便又闭了闭眼。再睁开,只看见一个灰衣蒙面人正冷冰冰地看着他。
“壮士饶命啊”柳为庄就一咕噜爬起来,对着蒙面的灰衣人倒头便摆。
蒙着面的范朝风也不拦着他,等他磕完三个响头,才刻意压低了嗓道:“我问你一件事,你若是说实话,我自是饶了你的性命。--若是有半句谎言。”范朝风便抽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弯刀,恰似一弯新月,在柳为庄面前晃动了两下。
柳为庄便赶紧保证道:“壮士请问--只要是小人知道的,小人一定说实话。”
范朝风便不跟他废话,只单刀直入:“曹沐卓当日为何要找你去坏范四夫人的名誉?”--那曹沐卓便是山侯府曹家的二小姐,太妃的亲妹。当日为了设计陷害范四夫人安氏,由范家大房贵妾小程氏的亲兄弟程越兴搭桥,找了流云城里有名的浪荡柳为庄去做局。
柳为庄一听这话,吓得魂飞魄散,就连忙喊冤道:“壮士明查啊--那曹氏是贱内,跟范四夫人素无瓜葛,为何要坏她名誉啊?”
范朝风冷笑一声:“我看你是敬酒不吃,吃罚酒”便拎起拳头,噼里啪啦地先揍了柳为庄一顿。然后又用了内劲,重重击在他的肚腹处。此处乃人身上极柔软的部位,又连着数处紧要的内脏,击打起来,自是不同一般。
柳为庄被痛殴之下,便翻江倒海地吐起来,地上尽是秽物。
范朝风就再吓唬他道:“再不说实话,就让你将你吐出来的东西吃回去”
柳为庄听了,便又痛呕了一回,才上气不接下气地道:“壮士好歹积阴功饶了我吧。这是至死不能吃的。”
范朝风便用刀拍了拍他的脸道:“我不管什么阴私报应。--今儿你不说实话,就给我全吃了下去”
柳为庄左思右想,觉得还是自己的命更重要些,若是顾着那恶婆娘,今儿是小命难保,便跪在地上哼哼唧唧道:“壮士放心。小人说就是了。”又抬起头,望着身材高大的蒙面人道:“这事其实跟小人无关,跟贱内关系也不大,都是那程家的二少爷程越兴起的头找的小人。小人也曾劝过他们,这范四夫人天人一般的人,岂是我辈凡夫俗能染指的?--可那范四夫人惹了镇国公的宠妾,也是祸从天降啊好在范四夫人吉人自有天相,躲了过去,又成全了小人和贱内的姻缘,小人其实感激范四夫人还来不及呢,怎会起了心去害她?”
范朝风听他在那里撇清自身,颠倒黑白,正暗自好笑,却万万没料到,听到后来,此事居然是大房的人,而且是大哥的宠妾幕后指使,心里便像开了印染铺,五色俱全。一时有些茫然,只呆立在那里。远远的巷口处,似隐约传来刀剑搏击的声音,范朝风的耳力比平日里迟钝了些,但也听出来了。也不转身,便飞身上了房梁,不顾而去。
柳为庄看这位瘟神走了,才长吁了一口气,爬起身来,扶着墙出去。
快走到巷口的时候,便看见一个身材更加高大威壮的人站在巷口,后面跟着四个彪形大汉。因都背着光,柳为庄看不清对方的长相,但只今夜已经被蒙面人吓破了胆,又看见对方一身肃杀之气,早就恨不得低到尘埃里去,便只低头哈腰地小声道:“还请壮士借过。”
对方却一动不动。
柳为庄觉得奇怪,便抬起头,一看之下,几乎魂飞魄散。
对方脸上戴着个青铜面具,如佛庙里的夜叉修罗,狰狞摄人。
柳为庄只扑通一声,又跪倒在地上,只能磕头如捣蒜,却是什么求饶的话也说不出来了。
对方只静静地等他磕了数个响头,额头上开始鲜血淋漓的时候,才慢慢开口道:“将你刚才所言,再说一遍。”音色奇怪,似有金属铿锵之声,不若凡俗人等。
柳为庄只瑟瑟抖:“仙仙人想听什么?”
“谁让你去害范四夫人?”
柳为庄已完全没有了任何狡辩之心:“是是程越兴。--他他说范四夫人得罪了他的妹,而他妹,是镇国公宠妾,国公爷心上的第一人,跟他妹过不去,就是跟国公爷过不去,这范四夫人迟早是个死,不若死之前,让让让人”
话未完,那戴了青铜面具的人,已经一刀背击在柳为庄的后颈上,将他又打晕过去。
那戴着青铜面具的人便取下面具,转过身来,却正是那镇国公范朝晖。
他今日本让人掳了程越兴出来,到了一处隐秘的所在,拷问当日闯入程府后院的黑白贼徒是什么人。
程越兴自当日被山侯府打瘸了腿,已成惊弓之鸟。这次被人又掳出来,早已吓晕了头,只一五一十把他知道的都招了出来,却原来是西南豫林营的韩家所为。
范朝晖听了,却是皱了眉头,寻思了好久。他跟西南豫林营的领军将军韩永仁曾有过一段交情,又深知韩永仁为人坦荡磊落,绝不是做出这种宵小之事的猥琐之徒。便不太信,就指使手下多方拷问,那程越兴却一口咬定是韩家,并拿出对方给他的信物,一块刻着篆体“韩”字的精巧玉璧。范朝晖看了那信物,倒是觉得程越兴被对方骗了。就只觉得对方似有所图谋,却因种种原因,途放弃了。好在未酿成大错,以后小心一些就是了。便不再纠缠此事,将程越兴放了回去。
刚处理完程越兴的事儿,范朝晖就得到手下的消息,说是四爷一个人换装去了章台街,似是不对劲。--范朝晖对这个弟弟护短得紧,一直都有让人背地里看着他,谨防如小时候一样,又让他遭了别人的毒手。
这边听完禀报,范朝晖便立即带着人,紧赶慢赶到了黑巷,却是听到这件从未听人提起过的事,只心如刀绞。
那四个随从只立在背后,并未说话。这会看见镇国公摘下面具,转过身来,便一起躬身行礼。
范朝晖指了指地上晕过去的柳为庄道:“给我废了他。”便也飞身离去。
等范朝晖回到范府内院,便看见四弟范朝风正负手立在内院主路的岔道口上。从这条路口往西,便是元晖院,往东便是风华居。
范朝晖便叫了他一声:“四弟,这么晚了,你在这里做甚?”
范朝风只转过身,看着范朝晖道:“大哥,当年,我承了你的情;今日,我也放你女人一马。--我们俩之间,从此互不相欠以后,可要管好你的女人,若再敢打什么歪主意,休怪做弟弟不打招呼就翻脸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