余琛长长吐出一口浊气，沉默不言。
他从来不认为“理想”会是一件坏事。
相反，正是有理想，才有变革，才有变迁，才有进进化。
倘若大智天菩萨的理想，只是创造一个清规戒律的人间佛国。
这当然不是什么问题。
但倘若实现这般理想的方式是牺牲其他人，那便是天大的僭越。
该死！
于是西域三大圣寺之一，摩柯圣寺的古老者，大智天菩萨，就此陨落。
灰飞烟灭，一丝不存。
年轻的判官踩着大智天菩萨无头的尸首，在那无尽汪洋的独礁之上，菩萨的金红热血染红了他的衣襟，点点血珠溅射在那似哭似笑的鬼脸之上，狂乱的风暴吹起漆黑的衣袍。
他的右手顺垂而下，握着阎魔圣令，那一缕漆黑的恐怖杀机，缓缓收拢，最后再化作那尺许长的漆黑毫光，引而不发。
好似那可怕的鬼神。
但实际上，此时此刻的余琛，早已……灯枯油尽。
——阎魔杀机的后患，已经来了。
虽仅是以阎魔圣令为柄斩出几剑，但那股恐怖的，癫狂的，堪称魔中之魔，杀中之王的恐怖杀机，却差点儿就将余琛的神智崩溃了去。
这还是因他的神智有上一世的叠加，有酆都元神的加持，有无时无刻无穷无尽的功德之力的冲刷，早已远超本身境界，无比坚定，无比稳固。
否则，恐怕在激发那一缕可怕杀机的一瞬间，便早已被那恐怖的杀意吞噬，成了一头只知晓挥剑杀人的人皮野兽了。
——怪不得当初前阎魔圣主千叮咛万嘱咐，不到生死关头，万不得已，千万不要引动阎魔杀机的力量。
余琛此时此刻，方才深有体会。
然而，尽管再也没有任何一丝挥动阎魔圣令发挥古老杀机的力量，他也不敢松懈，不敢倒下，更不敢丝毫露怯。
毕竟，大智天菩萨是死了，可这摩柯禁区当中，还有一个更加可怕的家伙。
——古仙勾胤。
先前，大智天菩萨已经将无尽的邪道香火饲喂于他，又打破了摩柯封印大阵。
那家伙，恐怕已经关不住了。
而余琛这会儿身处禁区中央，通天塔又被大智天菩萨给轰碎了，他已没有退路，跑也跑不掉。
只有等。
等那金色莲花开。
但问题是，他前脚才把古仙勾胤的狗腿子给杀了，对方怎么可能会给他时间呢？
就在余琛想着是不是要遁入那烂柯仙山，隐于微尘的时候，能拖一分是一分的时候。
天穹之上，雷鸣作响！
轰隆隆！
随着一声震雷，那大智天菩萨佛国，灰飞烟灭，烟消云散。
由蔚蓝天穹和无尽汪洋所组成的十戒佛国，寸寸崩碎，显露着一方禁区的真容。
熔岩一般凝固的天穹，漆黑枯寂荒芜的土地，滚滚翻涌的恐怖烈风之间，漆黑的浓雾好似有所生命那般，聚了又散，环绕天地，终年不绝。
而那雷鸣响彻以后，一个沙哑，沉闷，好似风和火呼啸那波化作的声音，回荡在天地之间。
“你很好……”
并非那种气急败坏的反话，而是好似真心实意的赞赏。
“倘若是寻常生灵豚彘，只是见到大智天的时候，恐怕就承受不住那股非凡的神威而昏厥过去了。
但汝不一样，汝很弱小，并不如那些强大的豚彘，但不仅能够正面迎对大智天地神威，甚至能借一些身外之物，将其击败，斩杀。
吾……很欣赏汝。汝等豚彘有句话，叫作将遇良才，大抵吾便是将，而汝为良才。”
那滚滚轰响的声音，从天穹之上传来。
与此同时，一向庞大的黑暗的雾气化作的人脸，几乎占据了整个天穹，开口说道。
毫无疑问，此时此刻禁区当中，除了那古仙勾胤以外，就只有余琛一人。
所以眼前的局面是，当余琛还在苦思冥想如何能够拖延时间的时候，古仙勾胤竟却率先打开了话匣子。
——这自然是表面上看着冷漠如天上魔主，实际上灯枯油尽差一点就倒的余琛无比愿意看到的。
他抬起头，声音沙哑，毫无情感，看着天上的漆黑巨脸，“你称我为豚彘，还说欣赏我，古仙一脉，都如此高傲？”
说话之间，他提着那阎魔圣令化作地杀剑的手，因为疲惫，忍不住颤抖了一下。
而这一动作，却立刻让天上的漆黑巨脸神色，猛然骤变！
这一幕落在余琛眼里，他方才瞬间明悟过来。
这古仙勾胤，大抵是因为还在突破摩柯封印的过程中，所以受不得任何打扰。
而余琛手中的阎魔杀机，却能对此时此刻的他造成威胁。
所以，此时此刻，余琛在提防和警戒这古仙勾胤。
后者同样忌惮于他。
或者说，忌惮他手中的阎魔杀机。
因为古仙勾胤，并不知晓余琛已经没有了哪怕再挥动一剑的力量。
余琛紧绷的心神，瞬间就松了下来。
——合着大家这会儿都是纸老虎啊？
那可就好说了！
“豚……人类，吾收回方才冒犯之言。”
古仙勾胤继续道，
“在吾等一族看来，域内便是一個庞大的食场，一切生灵都是食粮一般的存在，吾承认，汝虽是其中与众不同的一位。
但低等的生灵终究只是低等的生灵，就像汝等人类收割草木，狩猎野兽，蓄养六畜一样，他们生来便是汝等的食粮，就如汝等生来就是吾等的食粮一样。
这是天地至理，自天地重开之前，便已被刻下的生命阶梯，不可逾越。
吾等是注定高于一切生灵的存在，所以吾等的力量对于其他低等生灵，都是天敌那般的克制。”
“所以，你究竟想要说什么？”余琛抬起头，做出一副不耐烦的模样，甚至将手中的阎魔圣令杀剑，再度举起。
那一刻，天上那黑暗的巨脸，赶忙再道：“吾想说的是，生命序列的高下和生命阶梯的层阶虽无法改变，但汝的立场和身份，却能升华和攀登。”
余琛一愣，“什么意思？”
“意思便是，让汝……成为古仙。”
那漆黑的恐怖面孔，瞬间低沉了几分，声音变得小了一些，循循善诱，好似恶鬼的呓语那般。
“汝等认为，汝等万灵，汝等域内无数存在所最终的追求是什么？
吾来告诉你，乃是……长生！不死不灭，亘古长存，作为汝等所难以企及的最终追求。
对于吾等古仙而言，却生来便有，吾等一旦存在，便不死不灭，天地朽吾等不朽，万物衰而吾等不衰！
倘若汝答应归于吾等麾下，吾便可赐予汝仙之血，助汝转化成同吾等同样一般的高位存在，从此彻底同那低等的种族划清界限。”
说罢，兴许是觉得不够，古仙勾胤又补充道：“除了亘古长生以外，吾等一族，还有诸般神异，横渡域外，分身万千，千变万化……只有汝想不到，没有吾等……做不到。”
循循善诱，娓娓道来，无比惑人。
然后，那黑暗的面孔，就那般盯着余琛，继续开口道：“而这一切，不需要承受痛苦，不需要漫长等待，不需要如汝等修行一般经历千难万险……只需要，饮下吾血，便可在一瞬间，完成生命层次的跃迁和蜕变，从此彻底同那低等的存在……永别！”
余琛将一切的话，听在耳朵里，却是冷笑于心里。
他不知晓古仙是否当真有这勾胤说得那么神通广大，不死不灭，也不知晓是否当真有从人类转化成古仙的方法。
但哪怕有，这种转化的方式，也绝不可能是“饮血”。
当初古神饕餮曾告诉他，古仙的血和体液对于任何非古仙的生灵来说，都是绝对致命的毒药！
哪怕是古老者，也必须要小心应对！
更别说他一个渡厄圆满的小小炼炁士了。
这古仙勾胤许下如此多的天方夜谭般美妙的承诺，就是为了让余琛喝他的血。
而一旦他真喝了，恐怕身魂瞬间便会被融化，化作那一缕香火，成了这古仙勾胤的食粮。
但正所谓，看破不说破。
这古仙勾胤在拖延时间，余琛又何尝不是？
各怀鬼胎。
于是，他抬起头，佯装稍有心动，又带几分疑惑，问道：“可倘若你你如此神通广大，当初为何还会被分尸镇压？”
一句话，直接给古仙勾胤所有的话给抵了回去。
良久的沉默以后，古仙勾胤方才开口道：“是……背叛，他们背叛了吾等，至使吾等之力未曾发挥，便被镇压分尸！但即便如此，他们也杀不了吾，只能将吾镇压于这摩柯金山之下！
但即便如此，当初那些背叛和镇压吾的豚彘，都已灰飞烟灭，但吾……却依旧长存。
如此，高下立判。”
“我，可以考虑一下。”余琛抬起头，好似心动，又好似踌躇那般。
装模作样。
“可允。”天穹上那漆黑的恐怖面孔，发出声音，再不说话。
空气之中，陷入沉寂。
只有那呼啸的烈风，还有无穷无尽的死寂与荒芜。
时间，一点一点过去。
好似一人一仙，都对眼前的状况相当满意。
所以，都没有任何动作。
古仙勾胤静静地等待，就好似真在等余琛的回答。
而余琛也扶额沉思，如当真在认真思考。
转弯，两个时辰，一晃而过。
某一刻，好似有着某种默契一般，一人一仙同时开口！
余琛道：“我想好了。”
那漆黑恐怖的面孔听罢，却没有着急追问余琛的回答。
反而长舒了一口气。
就好似漫长的等待终于结束，夙愿达成那样。
下一刻，那灰黑色的雾气化作的恐怖面孔，瞬间烟消云散。
化作虚无。
然后，大地……动荡起来！
轰隆隆！
好似地龙翻身！
又好似那万丈的恐怖地底有什么可怕的事物即将破土而出，拔地而起那样！
下一刻，整个大地，崩碎开来！
无穷无尽的沉重的漆黑土石，好似沙砾一般被肆意扬起，恐怖的风暴铺天盖地肆虐而起，天穹之上，暗红色的阴云滚滚翻涌，雷鸣不绝！
好似……末日将至！
与此同时，一股无穷古老，无穷污秽，无穷不祥，让人头皮发麻的可怕气息，从那破碎的大地之下爆发开来！
仅是气息，便已让这整个天地都不堪重负！
那一刻，被大智天菩萨破坏了的摩柯封印大阵，恪尽职守，还想要做最后一丝挣扎。
炽烈的金光大阵尽管残缺不全，却依旧向那大地中央万丈地底的可怕事物镇压而去！
但下一刻，一股黑暗的恐怖洪流冲天而起，瞬间将无穷金光撞碎！
就像仪式和迎接那波。
摩柯大阵的残骸洒落之下，好似无尽金雨纷纷扬扬，一尊无穷庞大的恐怖阴影，拔地而起！
它无比庞大，哪怕只是一枚头颅，便已是顶天立地，上抵天穹，下达地心，其面孔漆黑，布满鱼鳞一般的褶皱，双目混沌，好似无穷的污秽在其中涌动，一头漆黑的长发狂舞之间撕裂虚空！
可怕凶威！
浩浩荡荡！
“吾……回来了！”
那庞大的头颅，爆发出无尽的粗犷笑声！
畅快！
满足！
无比欢欣！
好似连空气都是香甜！
然后，低下头来，看向余琛：“汝说汝想好了？吾也是，吾早已……想好了。”
那一刻，先前那诚心诚意，循循善诱的面孔，早已不见。
那所谓的“欣赏”，也完全不在。
剩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仇恨与愤怒！
“愚蠢的豚彘！混账的渣滓！汝当真以为汝能称为吾等这般完美的生灵？
做梦！
那一切不过都是欺骗汝罢了！不过是因为先前吾在突破那摩柯封印，不可被外力打扰罢了！
而正是汝持这柄阎摩恶剑！这股气息！这股杀机！曾亲手将吾等后裔斩杀殆尽！
汝从握紧它的一刻，便已犯下死罪，便已注定汝要去死！灰飞烟灭！形神俱灭！”
终于，撕裂了伪装过后，古仙狰狞可怕的面孔，一瞬间暴露出来！
滚滚恐怖的气息，铺天盖地，好似无穷海潮一般朝余琛倾轧而去！
他从一开始，就没真打算将余琛拉入古仙阵营。
先前那些话，不过都是拖延时间罢了——他在突破封印的过程中，不能被打断，而余琛手中地阎魔杀剑，却是拥有这般力量。
而若是余琛真蠢，吞了他的血，灰飞烟灭，那就算了。
但哪怕没有，等到他真正破封而出，降临天地的时候，压一缕阎魔杀机，便早已不足为惧！
于是，在绝对的优势和碾压之下，古仙勾胤终于显露出那无穷无尽的可怕愤怒和杀机！
“汝等豚彘，困吾无数岁月！今吾脱困，必将使这茫茫西域……再不复存！”
话落，他低下头，看向余琛。
“——而汝，便是第一个。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