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夜时分,茸城碧波园的顾家宅邸,仍是一派繁忙景象。身着精致齐整工服的佣人们,紧张地穿行于院落亭台之间,宛如蜂巢内的工蜂,以自家心血浇筑巢穴,维系着这颗顾家心脏的蓬勃运转。
就在几年前,这还是个幽静安逸的世外桃源,顾家家主顾苍生虽在此置地,但几乎从不在此居住。作为波澜庄的二老板,他基本以商团为家,终日忙于工作。而考虑到他年事渐高,正在逐步放权,那么家中处于当打之年的才俊们自然要不离左右,也纷纷以商团为家。再考虑到这些家族精英各个擅长团战,日常起居和工作无不是幕僚秘书仆佣等闲杂人等拉满——以商团为家,自然要拖家带口,于是波澜庄总部就长期人满为患……
直到两年多前,一场不便多说的风波后,波澜庄余家突然失势,于是顾家趁势上位,顾苍生顺理成章接管大权。而在掌权后,他却逐步远离了商团总部,搬出了自己生活数十年的办公室,转而启用了位于碧波园的宅邸。自此,许多重要战略决策、家族人员任命,都是在这处宅邸中酝酿出台。于是曾几何时,还是家族度假休闲地的宅邸俨然成了权力和财富的中心。
而权力财富在哪里,家族的才俊们自然就要追随到哪里。两年多来,宅邸内的每一处空间都经历过激烈争夺,而后,能在此地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独立卧室,便被很多顾家人视作跻身权力圈的象征——毕竟这宅邸修建时不是当监狱和宿舍来用,虽然已尽力呈现宏伟壕奢,卧室设置也是有限的,哪怕临时添置些别苑、木上间、空中阁,如今正经卧室也不到三位数。
几十间卧室,大多已被家族中的实权人物瓜分干净,只留下寥寥数间用以随机应变。而这些卧室自然也有档次之分,其中位于主宅最高处的琼楼洞天由顾苍生占据,宛如镇压气运的王座。而王座下首,一间并不宽敞,却能承接琼楼余晖的守约庭,则被很多顾家人视为继承人的位置。
不过如今守约庭还空置着,仿佛是顾苍生刻意放给家中才俊们的胡萝卜,以督促年轻人继续努力奋斗。而另一方面,守约庭隔壁的信风苑,却已有了自己的主人。
这意味着,这场无数顾家人参与其中的漫长夺嫡大战,已经有人快要赢得最终的胜利了。
深夜,这名在万众瞩目下,距离胜利只一步之遥的顾家人,带着一身疲惫回到了自己的信风苑。她那一头靓丽的银发向来最衬月色,如今却被月光映得暗淡干枯,仿佛失了精气神一般。而这一幕自然被很多潜伏于暗中的眼睛牢牢捕捉到,迅速传回后方,让那些夜不能寐的竞争者终于能弹冠相庆,含笑入睡。
至于顾诗诗本人,却仿佛全不在乎那些暗藏恶意的目光,在家中坦然展示着自己现下的疲惫脆弱,直到走入信风苑,拉上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,以启动阵法,遮蔽所有探查来的目光……她才终于在脸上挂上一丝嘲讽的冷笑。
与此同时,房中早有人候着,却是位相貌清秀可爱,身材颀长的年轻女子,见到顾诗诗,她便不由笑道:“诗诗姐又有什么开心事?”
顾诗诗摆摆手:“无所谓的,只要别表现得太过分,他非但不会介意,反而欣喜。对于那种做了一辈子人精的老人来说,在垂暮之年依然能挑出年轻人的错处,看出年轻人的心思,发出令年轻人背后冷汗直冒的威胁,才能让他切实感到大权在握的欣喜……而只有他欣喜了,我在家族中的地位才能稳固,所以就算被他敲打一番,也是不亏的。”
“哇,那我这個起草报告的小幕僚,一下子就感到责任重大了呀,万一出了纰漏……”
“诶?”橙子又一歪头,“诗诗姐你这是确定要走宠臣路线了?那我这些工作资料不是白准备了?还想着千万不能让你在汇报工作的时候出什么纰漏呢。”
名为橙子的女孩歪歪头:“领导还没下班,我怎么敢乱跑?”
听到这个声音,顾诗诗的笑容才终于变得温和,她看向房中人,不由轻点头,低声道:“橙子,你在啊。”
顾诗诗闻言,笑容不由转冷:“是啊,那群人还真以为我是最大的竞争对手呢!老爷子一招祸水东引,直接把最讨厌的人架到火上,又顺势将真正属意的继承人摆到安全位上,真是高明至极了。”
“那也是我的问题。”顾诗诗说道,“经伱手处理的事情,从来没出过错,我只是不放心自己。”顿了顿,她又说,“可惜你一直不肯真的为我做事,不然汇报时带你同去,我就真的可以放心了……其实只是投个家族印记,并不会真的限制你什么,我也不会拿你当下属看待。”
顾诗诗被拒绝也不是第一次,所以丝毫不气恼,反而失笑:“其实我也是,叫你橙子的感觉,怎么都好过叫你全名。说来也好笑,你我数月前不过偶然相识,但之后短短数日时间,就仿佛前世相恋一般,变得情同姐妹……”
顾诗诗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:“别叫我领导,我又不给你发工资……今天一堆烦心事,就别拿我取乐啦。”
“当然不是白准备!别的事可以错,但工作上的事是一定不能糊弄的。”顾诗诗认真解释道,“想当宠臣,擅作宠臣的人,家里从来不缺。我终归是因为近期业务表现出众,才有了被他亲手拿捏的资格……若不是这几个月认识了你,工作上有了些成绩,恐怕他压根都不会高看我一眼,建投会的副会长对于波澜庄的大老板而言又算得了什么?所以,资料还是给我看看吧,今晚我争取细细咀嚼,明早汇报,应对他的刁难时才能少出纰漏。”
“怎么啦怎么啦?是不是山垒要塞那边又有事?”
顾诗诗噗嗤一笑:“那边的事,我可没法说给你,有守秘誓的……但你还真是一猜就准。”
说着,她转过身,就要收拾一张台案上的卷宗。却被顾诗诗及时拦下。
橙子说道:“诗诗姐注意收敛情绪,明早面见老爷子的时候,别让他看出破绽来。”
对于这公然违誓的擦边球言辞,两人显然都不在意,橙子只是耸耸肩:“毕竟家族的事根本没资格让诗诗姐你发愁嘛,那群人还真以为自己有机会呢。”
橙子笑笑:“但我还是习惯叫你诗诗姐,而不是顾老板。”
橙子笑得更是欢快:“前世恋人?好浪漫的说法啊,不过我不介意再续前缘哦。”
顾诗诗摇头:“我却还接受不了姐妹情谊以上的亲昵,所以怕是要让你失望了……”
橙子耸耸肩:“作姐妹也挺好啊,我之前一个人流浪好久,还是第一次遇到诗诗姐这样投缘的好姐妹,跟在你身边这几个月,是我最快活的日子了,我……并不奢求更多。”
顾诗诗一边翻看资料,一边坦诚说道:“那就一直留在这里别走了,信风苑虽不是什么宽敞地方,总还是能给你腾出一间空房的。”
“唔,只要诗诗姐不嫌弃我,我就一直跟着你啦。就怕周围人风言风语多了……”
顾诗诗不由失笑:“哈,风言风语?我还需要怕什么风言风语吗?这两年多,我什么怪话没听过呢,和秦钰相爱的那段时日,每天都要被人编排,真的什么难听的话都有……不过,也或许他们有些地方还是说对了,我确实是个感情上没有常性,想一出是一出的轻浮女子。”
橙子闻言,却是悠悠叹息:“诗诗姐我伤心了哦,咱们的大好缘分,被你说得像是一夜风流似的。”
顾诗诗却哈哈笑道:“可不就是一夜风流嘛!若不是那天心情太差,一个人跑去荒郊野岭喝闷酒,也不会遇到你这南乡背包客,更不会和你一喝就是一整夜,当场就义结金兰。”
“诶~”
顾诗诗说着,却幽幽叹息,笑容消融:“其实,当初我和秦钰仿佛也是这般,就因为一个偶然,便有了之后两年多的朝夕相处……虽然是受了他救命之恩,但其实顾家人报恩又何尝需要赔上自己?那时候就仿佛头脑不清醒了一样,看他哪里都似无暇的白月光,恨不得将自己的一切都送给他……”
橙子则说:“女人嘛,总归会有头脑不清醒的时候。虽然诗诗姐你被耽误了两年多,但只要最后醒悟,就还不晚……等等,诗诗姐你这言外之意,莫不是在说你给我的这张长期饭票,只管两年?”
顾诗诗再次失笑:“就凭这段时日你展现出的处事手段,我也不可能放你两年后离开啊,我其实一直想的是,就算你有朝一日想要走了,我也要不惜代价把你留下。放过像你这么能干的助手,我会成为家族之耻的。”
说着,顾诗诗又感叹:“老爷子一直教育我们说,这世上从不乏能人异士,一定要维持眼光开阔,胸襟开阔。但是在遇到你之前,我也真没想到,世上会有人聪慧到这般地步。商团里这些麻烦事,在你手里总能迎刃而解,而你偏偏之前从未接触过这些事务。我一直在想,若是你独立去创业,或许不用十年,就能拥有不逊色波澜庄的产业了。”
橙子摇头笑道:“诗诗姐就别开玩笑啦,我不过是有些小聪明罢了,全是靠着诗诗姐你手中资源,才能做成这样那样的事。如今这个世道,单凭一个人的小聪明,做不成什么事的,所以其实我也要感谢诗诗姐给了我施展本事的机会。”
顾诗诗也不再争辩,只说:“有我在,你就永远不会缺少施展的机会……唔。”
说话间,她心神逐渐沉入报告中,不再言语,只是片刻后,便眼皮发沉,隐隐瞌睡。
橙子想要给她盖上一层毯子,却惊醒了她,让她打着哈欠摆了摆手。
“不了,今晚还不能睡,我再坚持坚持,等明日做过汇报,再去建投区那边忙里偷闲打瞌睡吧。”
橙子问道:“那你是打算盯着一副狼狈相去见老爷子?太刻意了吧?”
顾诗诗笑道:“也不算刻意吧,如今,某些因守秘誓而不能说的背景下,我这身处波澜庄最前线的管理者,责无旁贷要比往日忙碌一些的。我若不摆出狼狈相,老爷子还会责怪我不够尽心尽力呢。”
“诶,我记得他在家宴上明确说过,家族成员要以健康为重……”
顾诗诗闻言,连倦意都消了几分,颇有些不以为然地撇了下嘴:“就是个炫耀自己的养生经的借口罢了,下面的人若是都以健康为重,谁来以事业为重啊?而炫耀养生,本质上也是在展示权力。有权的人可以拿出大把时间养生,而为其巩固权势的下面人若是不殚精竭虑,把事情办得妥妥帖帖,以至于让上面人打破了日常作息,牺牲了修行,影响了养生,那就是罪莫大焉啊。”
橙子不由说道:“听说顾老爷子以前当二老板的时候,以商团为家,经常鼓吹拼搏奋斗,那时候他几乎一个月都不休息一次……”
顾诗诗又冷笑:“打个瞌睡都有顶级理疗师为其设置法阵,温养元神的人,当然用不着完整休息……算了,吐这些黑泥也没意思。对于建投会的那些普通人而言,我这个在信风苑享受地脉清灵的人,又何尝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上等人呢?总之,趁着现在精神,来帮我对一下这里的算数吧。”
“好。”
——
与此同时,远在山垒要塞的地下密室,一身运动装扮的丁哥,已深深皱起眉头,一滴滴冷汗则沿着川字的褶皱,从额头一路滑向鼻梁……
借着关小河送他的无形机关蜂,他将信风苑中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。其他的诸多细碎问题都可以姑且不理,但是……
但是,那个橙子,到底是何方神圣?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