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7兆宜(七)

季青林青衫如竹, 身姿挺拔似松柏,长身玉立一片红枫之下,模样温润平和, 一双黑眸却下意识跟随着温寒烟的身影。

纪宛晴跟在他身侧,不着痕迹瞥一眼季青林神情,抿着唇角垂下眼睫。

她主动快走了两步, 垂顺裙摆如水波漾开, 走到温寒烟身侧。

“温师姐。”纪宛晴语气怯生生的,眼神压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好奇,“先前我们在朱雀台上见过的, 你还记得吗?”

温寒烟看向身侧娇俏的少女。

与这位剧情之中“夺走她一切”的气运之女, 她的确打过几次照面, 但并不熟悉。

打心底里,温寒烟不怨恨纪宛晴。

她的结局自被种下无名蛊时便已注定, 纪宛晴不过是催化了她的悲惨命运,实际上并未左右她的人生。

师尊云澜剑尊、师兄季青林, 甚至是她那位远在东幽的未婚夫司珏,他们弃她杀她,归根到底, 也不是纪宛晴造成的。

为保性命而对季青林和云澜剑尊夺她本命剑置若罔闻,温寒烟对纪宛晴这种态度不予置评,但不可否认, 纪宛晴同她本质上并无差别, 不过是个可怜人。

她的命运,同样无法掌控在她自己掌心。

只得仰人鼻息、倚仗着旁人怜惜宠爱而活。

温寒烟注视着纪宛晴的视线太过专注,两双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眼睛对视着。quya.org 熊猫小说网

纪宛晴被她看得心头有点发毛,又觉得有点困惑。

温寒烟看她不该是这种眼神。

没有怨怼, 没有嫉恨,只有一片幽邃的平静。

但温寒烟和原剧情之中改变得实在是太多了,也不在这一点细节。

她强打起精神来勾起唇角,露出一个甜蜜的浅笑来,低身盈盈一拜。

“那日在朱雀台,我身体实在虚弱,没有同温师姐见礼,我心底一直过意不去。”

“纪师妹不必多礼。”温寒烟一把将她扶起来,不动声色走快了些。

她不在意这些虚礼,更不想牵扯进潇湘剑宗的怪圈漩涡之中,对纪宛晴即便不怨,也是避之不及。

“你离开潇湘剑宗之后,师尊师兄找来不少灵宝替我续命,我才勉强捡回一条命来。”

纪宛晴像是没有察觉到她的抵触,脚步不停直接跟了上来。

“昨日一见,温师姐竟然已经恢复了修为,我真替你欢喜。”

温寒烟皱眉瞥一眼季青林,见他不远不近跟在后面,视线偶尔飘过来,却又碍于什么面露难色,并未上前。

她瞳孔微转,有点搞不明白纪宛晴这是在闹哪出。

——纪宛晴不缠着季青林,跑来缠着她做什么?

【或许……这就是独属于你这位龙傲天的魅力吧!】

龙傲天系统洋洋得意道,【男女通杀、老少通吃已经没什么稀奇了,现在流行的就是攻略情敌,将普信渣男的脸皮按在地面上摩擦!】

温寒烟不觉得纪宛晴是出于这种“魅力”被吸引。

“季青林本命剑断受了内伤,凌云剑中云灵又能为你续命。”

她道,“你该去多关心关心他。”

纪宛晴纤长睫羽掩住眸底的情绪,她偏了偏头,像是没听见这句话一般,状似无意好奇地出声。

“季师兄无碍的,倒是温师姐,这些日子你都去了哪里,是遇见了什么奇人奇事吗?”

她眨眨眼睛。

“我整日病恹恹缠绵病榻,对外面的事情最是好奇,你能不能同我讲一讲?”

少女温声软语,馨香伴着体温一同恰到好处地传递过来,像是甜蜜的云融化在了心里。

当真令人生不出多少恶感。

也难免季青林和云澜剑尊心绪萌动。

温寒烟看着纪宛晴苍白的脸色。

本是大好年华,却似被折断双翼的金丝雀,被禁锢在方寸大小的天地里。

她终究说不出多少恶言,但又提不起亲近的心思,只是淡淡道:“没什么稀奇的,不过是与天争命,运气好些罢了。”

温寒烟态度冷淡,说话滴水不漏,根本打听不出什么细节来。

纪宛晴脸色也淡了些。

温寒烟身边跟着的那个黑衣男人究竟是不是裴烬?

她又偶然间得到了什么机缘,竟然能短时间内修炼到这种程度,甚至先前能凭借重伤的废人之躯,把云澜剑尊给捅了?

还有……

她究竟是不是穿越的?

或者重生来逆袭她的?

纪宛晴只不过人站在这,都能感受到背后不时扫过的一道灼热视线,像是在等她什么时候离开。

她心底冷笑一声,脸上却若无其事,依旧噙着甜丝丝的笑意。

她不再主动开口,但还是不偏不倚走在温寒烟身旁,根本没有离开的意思。

季青林想越过她和温寒烟联络感情?

绝对没可能。

纪宛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走了什么狗屎运,闭眼前还躺在床上熬夜看,睁开眼就穿成了这本狗血虐文的女主角。

在意识到自己穿越的时候,起初她是有些兴奋的,以为自己能像很多穿越中的女主一样大展拳脚,四处猎艳,最后抱得美男归走上人生巅峰。

但很快,纪宛晴就被一身折磨得她生不如死的病痛逼迫着,认清了现实。

这里是修仙世界,杀戮血腥就像是吃饭睡觉一般家常便饭。

她穿过来的时候,原主已经被带回落云峰,被男主云澜剑尊和男配季青林一道在体内种入邺火,每夜神魂受到灼烧,痛不欲生。

纪宛晴还没来得及反抗,便被现实一盆冷水兜头淋成了落汤鸡。

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现代人,还是个高中生,根本不像土著那样通晓修仙秘法。

——她甚至连这个世界的文字都不认识。

为了不暴露自己灵魂都变了,被云澜剑尊和季青林发现后死得更惨,纪宛晴只得像原文剧情中的女主那样隐忍着。

她一天天捱过撕心裂肺的痛楚,然后白天顶着熊猫眼默默地摸索识字,以免露出破绽。

但她原本成绩就差,上课读书都费劲,让她在这里自学更是难上加难。

半年之后,纪宛晴勉强连蒙带猜能看懂文字的意思,开口交流也毫无压力,但对于修仙口诀还是一窍不通。

这半年过去,刚穿越时的雄心壮志,早就被没日没夜的煎熬痛苦磨得不能更平。

纪宛晴不想死,她也很怕疼,但是她对自己的处境无能为力。

看的时候能看个乐子,骂一骂女主的清澈愚蠢,喷一喷男主的薄情寡性。

可真的沦落到这个境地,纪宛晴根本找不到别的活下去的办法。

没有云澜剑尊和季青林护着她,恐怕她活不了几秒钟就要死了。

就算他们是害她受这种折磨的元凶,那又怎么样呢。

她只是想活着。

纪宛晴忍不住看向温寒烟,那双眉眼她仿佛在镜中看见过无数次。

起初她忍不了痛,疼得受不了时,曾有一次挣扎着爬到铜镜前,颤抖着拿起一枚雕着梨花的白玉簪,顺着眉心刺向眼尾。

如果没有了这双像温寒烟的眉眼,她是不是就再也不用受这种罪。

视野被一片朦胧的红浸透时,季青林跌跌撞撞跑到她身侧。

她以为他是怜惜她,谁知他像是疯了一样一把将她推开,指尖颤抖着夺过那枚白玉簪捧在掌心,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。

在那时候,逐渐被疼痛麻木同化的心颤动了一下。

纪宛晴仿佛醒过来了。

在这个世界里,人命如草芥,她就连一枚发簪都比不上。

那也从来不是她的发簪。

她不喜欢梨花。

喜欢梨花的是温寒烟。

偌大的落云峰,看似处处属于她,实际哪里都不是她的家。

“温师姐,我真羡慕你。”纪宛晴轻声道,“有时候我真想成为你,若我能像你一样就好了。”

像温寒烟一样,却并非是夺走她的一切。

纪宛晴只是羡慕温寒烟,失去了修为也依旧有能力绝地重生,能肆意决定自己去还是留,人生笔画如何书写。

不像她。这些年来,她步履维艰如履薄冰,发了疯似的像原文剧情中那样讨好身边的人。

纪宛晴没自信像原文女主那样有魅力,便只能更用心更花时间,费尽了心思去讨旁人心底那一亩三分地。

渐渐地,她甚至都开始习惯这种生活,但朱雀台上雪亮的剑光,白衣女修淡漠沉静的眉眼,却撕裂了浑浑噩噩的混沌,将她扯了出来。

如果她能像温寒烟一样厉害,那该多好。

可纪宛晴很有自知之明,她没有这个本事,她就是个普通人。

她只有剧情,只有那些被作者一笔笔安排下的、偏向她、最终属于她的男人。

她只能争。

所以她决不能把季青林让给温寒烟,她一定要抓住他。

但如果能选择的话,纪宛晴也实在不想对着季青林作出什么娇羞乖顺的表情。

方才她心有试探,想看看温寒烟此刻究竟是什么状况。

在剧情里,这时候温寒烟应该还在落云峰要死要活,疯狂地黑化疯狂地陷害自己。

她身上一定有秘密。

纪宛晴沉吟片刻,笑容更明媚几分。

“温师姐,你理理我吧。”她放软了语气,像是撒娇一般,“你还未苏醒过来的时候,我这十年间都是听着你的故事长大的,我内心里可敬仰你了。”

她亦步亦趋跟在温寒烟身侧,像是崇拜极了她,怎么敢都赶不走。

温寒烟一脸莫名地看她一眼,没有说话,却也没有推开她。

纪宛晴心底一喜。

看上去,温寒烟对她没什么恶意。

反正只是为了断绝季青林和温寒烟重归旧好的机会,以免他对自己的关心程度减退,不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。

那讨好季青林和讨好温寒烟,不是一样么?

只要让他们说不上话,就够了。

房间里只有一张床,一张软塌,两把太师椅。

温寒烟率先入内,直接坐了一把太师椅,纪宛晴跟屁虫一般寸步不离粘着她,眼也不眨地坐了另一把。

剩下两张能睡的床,三个男人分。

空青和季青林四目相对,不约而同放弃了。

空青毫不犹豫迈步走到温寒烟身后站定,季青林神情晦暗不明,站在房间正中的空地上,一时间没有动作。

裴烬径自转身往唯一的床榻上走过去。

他浑身没骨头一般往上毫不客气一躺,懒洋洋打了个呵欠:“你们两位着实客气,不过正巧,我身体不济,有些困了。”

他扯起唇角,“承让了。”

看着这人面不改色倒头就睡,季青林眼底泛起一抹淡淡的凉意。

断他本命剑的仇,他一定会报,只不过先暂且放这人一马罢了。

如今,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。

温寒烟端坐在太师椅上,眼睫轻阖,暖融烛光映在她侧脸,皮肤五官都像是蒙了一层玉一般的莹润光泽。

尽管是休整,她脊背依旧似利剑般挺拔。

季青林心底涌上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。

寒烟从前不是这样的。

她也会有情绪,会喊累,会对他抱怨,会依靠他依赖他。

记得那时她刚成年没多久,死活要缠着他,要他偷偷带她下山。

云澜剑尊特意嘱咐过,在温寒烟修成天灵境之前,决不可私自下山,甚至为此亲自出手在她身上落了禁制。

季青林不敢忤逆师尊的意思,又不忍心让温寒烟失望,便自作主张离开潇湘剑宗。

三个日夜,他一人一剑斩遍了南州魅妖,浑身浴血,凌云剑被鲜血浸透,滴滴答答向下淌。

千辛万苦,总算得来一枚豢影珠。

回到宗门之时,季青林身上血迹都干涸结痂,疼痛无孔不入,近乎麻木。

他却丝毫不觉辛苦,抬手将丹田内最后一丝灵力注入豢影珠。

青芒大盛,栩栩如生的幻境在落云峰中似水波般铺陈开来。

所过之处,苍翠轻松化作鳞次栉比的大街小巷,寂静无声的山中,终究盈满了喧嚣红尘气。

季青林带着温寒烟一路向下走,走过青石板铺就的台阶,身侧马蹄声阵阵,车辙与地面撞击,发出轱辘清脆的声响。

马车来了又去,人群熙攘,食物与草木的香气交织在一处,一切都充满了新奇。

温寒烟脸上已少了许多情绪,精致的五官上神情淡淡,一双弧度漂亮的凤眸却忍不住四下张望。

师尊说了,成熟的代价便是隐忍克制,不可像儿时那样莽撞,什么都写在脸上。

她要稳重,要把情绪藏在心里,无论是苦还是甜,都要学会一个人承受。

但眼前的一切于她而言都染着陌生的吸引,温寒烟自拜入云澜剑尊门下,整日不是闭关便是苦修,整个人都快被磨成一把剑。

她忍不住开口:“师兄,那是什么?”

季青林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,几块木板支起来的小摊上,插着几个糖人。

一名老人家坐在巴掌大的小马扎上,在摊位后面手腕翻飞,眨眼间便低头吹了个新的出来。

“修仙中人不得吃这些东西。”季青林条件反射道。

半晌才反应过来,这一切不过是豢影珠编织的一场逼真的幻梦。

“不过,若寒烟喜欢,偶尔尝一尝也无妨。”他改了口,笑眯眯看向温寒烟,“想要吗?”

温寒烟眼睫轻轻翕动一下,似是纠结,半晌才迟疑地点了下头:“想的。”

师尊不知道,她偷偷尝一口应该没关系吧。

但师兄绝对不能告密,否则师尊定会罚她的。

季青林仿佛看出她那一瞬间的犹豫究竟在想什么,不免失笑。

他揉了一把温寒烟的发顶,温声道:“放心,师兄绝对不会告诉别人。”

“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。”他缓声道,“除了天地,只有你我二人知晓。”

“再无旁人了。”

温寒烟一怔。

她定定盯着季青林看了片刻,直到将他看得有些古怪,才挪开视线。

“以后不准再这样摸我的头发。”

她小幅度一撇嘴,仿佛短暂从没有情绪的大人,再次变回曾经那个生动鲜活的少女。

“我已经长大了。”

季青林眼底掠过一瞬即逝的笑意:“……好好好,寒烟长大了。”

那一日,温寒烟仿佛进入从未体验过、甚至从未幻想过的另外一个世界。

她吃了糖人,唱了一口黄酒,画了花灯,看了皮影戏。

天色渐暗,苍穹被一片浓墨浸染。

两人起身回程。

季青林双手都提了大大小小的东西,温寒烟空着手走在前面,只有一只手拿着她自己亲手做的兔子花灯。

莹莹火光透过薄薄的纸灯映出来,幽幽烛火探入虚空,被黑暗湮没。

周遭密林绵延,似张永远逃不出的囚网。

他们何曾离开过落云峰。

火光无声熄灭了,最后一点光亮被墨色浸透,四周寂静无声,仅余一轮弯月挂在天边。

季青林手里的东西都化作青烟般消散,他喉间滑动了下,小心翼翼抬起头。

“……寒烟?”

他也没想到豢影珠能够支撑的时间这么短。

早知如此,最后便不该陪寒烟看那么久的变戏法,早些回来就好了。

温寒烟依旧走在前面,连脚步都没停一下。

她指尖微蜷,方才兔子花灯的触感还依稀残存在指腹。

“其实我一早便知道,你都是骗我的。”

在偌大的幻境之中逛了一整天,温寒烟有点累了。

她干脆停下脚步,在旁边树下席地而坐。

她脊背靠在树干上转过头,望着季青林在月色下更显修长的身影,语气稀松平常。

“你那么听师尊的话,怎么可能为了我骗他?”

季青林脸色稍有些不自在,他低下头,借着夜色掩饰自己的尴尬。

寒烟说的没错,他的确听师尊的话,不然也不会出此下策。

他骗了寒烟,但也是不得已。

夜风却送来温寒烟清淡的声线:“但我甘心被你骗。”

季青林眸光微顿,抬眸看向她。

温寒烟坐在树下,裙摆似莲花般盛放,她静静看着他,“我知道,你是不想我失望。”

她的眼神很淡,却又蕴着一种比岩浆还要滚烫的情绪。

季青林心底一热,弯腰在她身边坐下。

“抱歉,寒烟。”

“无论怎样,师兄不该骗你的。”

温寒烟摇了摇头,夜风吹散浓云,几抹星辰点缀在望不见尽头的黑暗之中,等待着不久后的曙光驱散阴暗。

“师尊为何不允许我下山呢?”

“师尊应当是担心你,怕你受伤。”

季青林静了静,轻声道,“寒烟,你是他最宠爱的弟子,全天下不知多少人明里暗里盯着你,心思叵测。”

“你贸然下山,的确太危险了。”

“可你不同样也是师尊的弟子吗?”温寒烟瞳孔微转,眼底倒映出季青林的影子。

她语气有几分困惑,也有几分低落,“他却从未阻拦你下山历练。”

“……或许是因为,我已经晋阶天灵境,有自保之力。”

季青林忍不住又摸了一把她发顶,安慰她,“寒烟,你很有天分,入门不过短短十年便已晋阶至驭灵巅峰,比师兄当年只快不慢。”

“要不了多久,你便可以下山了。”

四周很安静,阵阵虫鸣连绵成一片。

温寒烟没有回应,季青林转头看她。

白衣少女眼睫耷拉着,脑袋一点一点的,像是困极了,下一刻便要睡过去的样子。

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,她挣扎着想睁开眼睛,眼皮却愈发沉重。

她只勉强咕哝着吐出一句含混不清的话。

“我们日后……也会成为像师尊一样,在修仙界独当一面、声名远扬的大人物吗?”

说完这句话,她便实在支持不住,闭眼睡了过去。

微弱的重量落在肩膀上,季青林浑身僵硬。

自从温寒烟与东幽少主司珏定下婚约之后,他们便再也没有这样亲近过。

但在一瞬间的陌生茫然之后,熟悉的本能席卷而来。

季青林身体朝着温寒烟微微倾斜,让她枕得更舒服些,另一只手放轻了动作,将她歪歪斜斜靠过来的动作扶正。

与此同时,一种又熟悉又陌生的感受包裹住他。

他的心像是泡在温水里,又暖又满。

柔和的流水冲刷着,一切疲惫茫然都淡去了,他陷入一阵安宁之中。

如果时间可以永远静止在这一刻……

季青林仰起头靠在树干上,闭上眼睛,掩住眸底的思绪。

“会的。”他说,“一定会的。”

……

如今,他们一个是五百年前舍身炼器的寒烟仙子,一个是享誉九州的潇湘剑宗首席。

但是他们之间,好像再也回不去了。

季青林不明白,为何分明年岁在长,寒烟却反而比曾经更任性妄为,更像个孩子。

朱雀台一事,他又何尝不是为她好?

他不想她多想,不想她思虑太重伤了身体,不想她误解伤心。

可寒烟怎么就变了呢。

季青林抿唇上前,宛晴在寒烟身侧,他又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,一时间不太想与寒烟表现得太过亲近。

他心底那些热烈淡了不少,只站在温寒烟身侧,望着她无波无澜的神情,轻声叹口气。

“寒烟,你自小便要强,什么好东西都喜欢与旁人分享,先人后己。”

季青林靠近她些许,“若是累了,可以靠在我身上休息片刻。”

温寒烟连眉梢都没动一下,更没睁开眼睛,只当身边没这个人。

如今房中不只有他们二人在,无数道视线盯着他看,温寒烟却丝毫不给他面子。

季青林脸色淡了些。

纪宛晴却冷不丁打破沉默。

她笑意盈盈抬起眼,脸上看不出丝毫不悦,语气软软的:“师兄,你可真是体贴入微。”

“虽然温师姐同你之间有些误会,但想必你如此待她,时间一长,她定能认清你的心,不计前嫌与你重修旧好的。”

被当众说穿心思,季青林指尖微蜷,下意识去看温寒烟的表情。

可她就像是没听见这句话,不仅感受不到他的尴尬,更感受不到他的心意。

仿佛他这个人在她面前,不过是一团空气,根本不值得在意。

顿了顿,季青林又去看坐在一旁的纪宛晴。

白衣少女笑容明媚,注视着他的时候,就像是将他当成了她的全部一般,专注热烈、柔情似水。

季青林原本有些不虞,也有些狐疑。

纪宛晴鲜少说这样的话,她向来聪明识趣,在寒烟面前点名他的挽回讨好,不像是她会做出来的事情。

但迎上她这样的眼神,他心底那些阴霾登时似被暖阳驱散了。

宛晴又能有什么坏心思呢。

或许是由于,在寒烟昏迷的这段时间里,他与她太过亲近了。

亲近到彼此身边,大多时间都只有彼此,再也容不下旁人。

是他将她自尸山血海中救出来,是他将她带回落云峰。

是他在这十年间陪伴她一点点长大,照顾她无微不至,日日夜夜相伴于落云峰。

所以,宛晴对他心存着些雏鸟情结,感情至深。

生怕他离她远了,心里少了她。

生怕他不要她。

季青林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无声攥紧了,涌上一阵说不上来的酸涩隐痛。

他没再将纪宛晴方才不太合时宜的话放在心上,转而迈步离开温寒烟,向着她那边靠近了些。

“宛晴。”季青林声线清朗,“累不累?”

“师兄……”纪宛晴微微低下头,像是有些不好意思。

她避开他温和关切的视线,“还真是有些累了呢。”

季青林神色一僵,一时间竟有些骑虎难下、进退两难。

他站在温寒烟和纪宛晴身后。

在这个位置,隔着椅背,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触碰到他,更别提靠在他身上休息。

如今,他只得在两个人之间做出选择。

房间里似乎变得更静了几分。

温寒烟没有睁开眼睛,空气静得针落可闻,她心底却只觉得讽刺。

下一瞬,她肩膀却倏地一重,不属于她的发丝滑溜溜地顺着她肩头垂下,一股熟悉的馨香从发间涌入她鼻腔。

纪宛晴的声音很近,几乎是贴着她的耳边传来。

“还好温师姐就在旁边。”纪宛晴笑眯眯地蹭了蹭她的颈窝。

她舒适地喟叹一声,“我早就想亲近亲近师姐了。”

温寒烟愕然睁开眼睛。

她与纪宛晴之间隔着巴掌宽的桌面,眉眼与她七分相似的少女身体柔软,越过桌面靠在她肩头。

纪宛晴身体虚弱,照顾她几乎已经成了温寒烟昏迷之后,季青林修炼之余最常去做的事情。

习惯不是朝夕间养成的,自然也不会朝夕间改变。

纪宛晴刚靠着温寒烟闭上眼睛,季青林便条件反射从芥子中拿出一片墨色滚着金丝的绢帛。

其上龙腾暗纹在光线掩映下若隐若现,做工极其精细。

季青林刚拿出这片衣料,温寒烟和空青眸光皆是一顿。

空青讶然道:“我还从未见过质感如此华贵的法衣。”

“想必能够穿戴这件完整法衣的人,定是修仙界名动八方的大能吧。”

季青林唇角微扬:“在外历练不久,你倒是涨了不少见识。”

这的确并不是寻常的衣料,而是一件高阶防御法器,名唤“罗侯”。

是他六年前在宁江州游历时无意间所得。

传闻中,它曾是浮屠塔中供奉的圣物,不仅刀枪不入、水火不侵,就连炼虚境修士拼尽全力都无法使它破损分毫。

而且,它贴在皮肤上时能够自发产生热量。

这热量不会似烈火般过分灼热,反倒能够循着主人的温度调整。

总之,是一件难以多得的至宝。

温寒烟却觉得这片衣料上的暗纹熟悉得很,仿佛何时惊鸿一瞥间见过,却又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。

她不着痕迹瞥一眼裴烬。

像是丝毫没听见这边的动静,也感受不到暗流涌动,玄衣墨发的人松散靠在床边,眼睑微阖,似是陷入沉眠。

同样是一身黑衣,但这片衣料上的暗纹却更显端庄大气,更有种横贯八方,纵横开合的睥睨感。

裴烬身上玄衣却更显冷戾,纹路繁复诡秘,透着些许不祥的危险感。

温寒烟皱眉收回视线。

但她视线在衣料上停留的时间过长,落在季青林眼中,却被曲解成了另一层意思。

他手中动作微微一顿,衣料递到纪宛晴身前,却又堪堪停下。

罗侯只有一件,他竟不知应该给谁。

季青林有心修复与温寒烟之间的隔阂,然而纪宛晴体质虚弱,若是离了这件罗侯,坐在这硬邦邦的地方睡一夜,免不了落下一场大病。

他挣扎良久,艰难道:“……宛晴,既然你想亲近你温师姐,不如这件罗侯,你与她同用凑合一晚?”

“……”温寒烟一阵无语,正欲出声拒绝。

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冷不丁从斜地里伸出来,轻而易举将罗侯从季青林掌心扯过去。

裴烬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床上下来,软绵绵像面条一般倚着墙,俊美的面容上一片睡眼惺忪。

他一边打着呵欠,一边漫不经心低头打量着掌心的罗侯,动作随意,丝毫不爱惜,仿佛这不过是一片寻常的碎布。

季青林脸色越发冰冷:“无礼之徒,还不快把这法宝还回来?”

“法宝?”裴烬故作讶然。

“一块破布而已,你却拿给两个人分。”

他翻来覆去把玩着罗侯。

“这做派,倒真像你。”

在季青林冷厉的目光下,裴烬撩起眼睫,微微笑道,“像你一般小气。”

……

裴烬先前并未说假话,他身受反噬,浑身上下都疼得厉害,昏昏沉沉只想睡觉。

他阖眸合衣靠在床头,身体极度疲惫,精神却依旧像是一根紧绷的弦。

意识被刺痛和黑暗来回撕扯,裴烬剑眉微皱,依稀仿佛听见有人贴在他耳边说话。

“长嬴,过来。”

天光渐暗,屋外落雨,淅淅沥沥雨声绵延一片,房顶上也滴滴答答落着水声。

屋内却暖意融融,明珠浮动,散发着暖黄的光晕和温和热意,沉香袅袅,悄无声息地盈满了整片空间。

一只冷白的手指尖捏着一把刻刀,不疾不徐地轻抚过墨玉,簌簌粉尘在空气中无处遁形,飘飘洋洋坠落下来,像是下了一场绵密的、墨色的细雪。

裴烬迈步绕过矮几,在空着的位置上坐下。

他视野很低,只能望见身边人宽大的袖摆,龙腾暗纹在明珠光晕掩映下若隐若现,随着这人动作闪跃,更显大气。

“今日浮岚于潇湘剑宗传道,你不是向来喜欢趁着这时候,去找云家那小子胡闹么,怎么反倒有功夫凑到我这来?”

裴烬单手支在桌案上托着下巴,百无聊赖盯着那人手中刻刀看得目不转睛。

“云风正追着司星宫的玉流华屁股后面跑,他才没空理会我。”他闻言轻嗤一声,声音尚且稚嫩,语气却老气横秋,染着几分年少轻狂。

“重色轻友,我日后才不会做这种事。你等着看,我定日日夜夜勤勉修炼,在他泡在温柔乡里时,我修为早已甩了他几条街,到时看他拍马莫及的样子,一定极其有趣。”

他身侧青年手臂微抖,刻刀一停,似是忍不住在笑:“长嬴,你与云风如今尚未及束发之年,称一句‘友’便罢了,何来的‘色’,又何谈‘温柔乡’。”

“玉流华性情的确温柔,怎么不是温柔乡了?他们都是这么说的。”

裴烬不服气撩起眼皮看他,“再说,年纪小又如何?那些及冠的废物照样打不过我。父亲,旁人笑我也就罢了,怎么连你也笑我?”

墨发青年淡淡一笑,不置可否。

他并未开口,放下手中刻刀敛袖斟了一杯茶,指尖按着杯壁推过去:“降降火。”

“我才不喝,苦死了。”裴烬嫌弃瞥一眼,原封不动推回去,“只有没意思的老古板才喜欢喝这种东西。”

墨发青年并不恼,不急不缓端起茶杯抿一口,声音染上几分笑意:“你还真不客气。”

裴烬抿抿唇,飞快抬眼睨他一眼,语气虚了几分:“……我又没说你。”

他有意将这无心之言翻过篇去,眼睛四下扫一圈,掠过青年宽大的袖摆,定在桌案上摆着的墨玉,没话找话:“你在做什么?”

墨发青年放下茶杯,佯装没有察觉到他的心思,好脾气顺着他回道:“准备你的生辰礼。”

裴烬嗤了声:“可我还有八个月才过生辰。”

“不是八个月,是八年。”青年淡淡道。

裴烬皱眉:“嗯?”

“这是你八年后的生辰礼。”青年指腹扫过墨玉上的浮尘,一条栩栩如生的腾龙跃过指尖。

裴烬注意力瞬间被吸引:“真好看。”

“这是腾龙纹,是我们乾元裴氏的家纹。”墨发青年轻轻一笑,“行走在外,只要见到腾龙纹,便似归乡。”

裴烬吹着坠在眉间的额发,随口道:“可我就在家中,用不着见这些。”

“所以我才说,这并非是为现在的你准备的。”青年放下刻刀,一个龙飞凤舞的“长”字在腾龙环绕之下跃然玉上。

“及冠之后,裴氏子弟方可佩上墨玉牌,穿上这身衣服。”他轻点了下袖摆上的暗纹,又去揉裴烬的发顶。

“见到它,便永远不要忘记自己是乾元裴氏中人。”

“别摸我头发,好恶心。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。”裴烬皱眉躲开他,眼神却一直黏在腾龙纹上。

“若我离开了乾元,将它一直戴在身上,是不是就仿佛你们永远陪在我身边?”

青年一怔,缓缓笑了。

“是啊,长嬴。”

“无论你身在何处,我与你母亲都会永远陪着你。”

视野突然暗了。

一切声响归为死寂,发间的重量似风散去。

明珠的暖光湮灭,温度也被掠夺一空。

裴烬头痛欲裂,喉间甜腥血气时不时涌上来。

他烦躁一按眉心。

本以为这次能顺势昏过去休息片刻,然而杂乱的画面却源源不断地浮上来,搅得他片刻不得安宁。

裴烬闭着眼睛懒得睁开,他心情不悦,什么噪音都不想听见。

然而噪声却偏要来找他。

[叮!白月光被渣男师兄和绿茶师妹骚扰不厌其烦,请立即加入修罗场打败渣男,抱得美人归!鉴别绿茶,从我做起!]

[叮!由于对话的复杂性,本次任务不设置特定台词要求,请发挥你的聪明才智,随机应变吧~]

[叮!温馨提示:如果你的任务再次失败受到惩罚,你会承受不了反噬立即死在天道规则制约之下!]

[叮!]

吵死了。

裴烬拧眉缓缓睁开了眼睛。

他此刻倒没那么在意自己会不会死,只想要识海里这道太过尖锐的声音安静下来。

眼睛适应了黑暗,睁开时视野一片模糊。

裴烬眯着眼睛适应片刻,一眼便望见温寒烟无波无澜的侧脸。

她身前立着一道青衫背影,颀长挺拔,掌心捏着一块墨色的衣料,腾龙暗纹在光线掩映下,泛着若隐若现的莹润光泽。

裴烬压着戾意的眼神微微凝固。

那一瞬间,凌乱的梦与现实交织在一起。

令他分辨不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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