司州,河南郡,洛阳。
桓温在收到桓熙全取河东郡的捷报时,并不感到惊讶。
早在李威被擒,慕容恪退兵的时候,这场关于河东郡的争夺战,就已经分出了胜负。
“熙儿如愿以偿,我也应该退兵了。”
桓温看着桓豁,内心颇为不舍。
他们兄弟聚少离多,就算有朝一日桓温逼迫晋室还于旧都,自己亲自坐镇中枢,而桓豁也必然是要被外调,替他镇守州郡。
桓温如今四十五岁了,在古代来说,已经算是行将暮年。
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日,只清楚一点,他们兄弟之间,往后见一面,少一面。
桓豁似乎体会不到桓温的伤感,毫不留情面的催促道:
“我早就盼望着兄长班师了,兄长兴师动众前来洛阳,不曾往河北射去一支箭矢,却将我珍藏的佳酿全给喝了。”
桓温对此嗤之以鼻:
“你那也配称作佳酿?滋味还不如马尿。”
桓豁急眼了,冲着门外喊道:
“来人,替楚公取一坛马尿来。”
说罢,桓豁朝着桓温哼道:
“阿兄不是说我家的酒,滋味不如马尿么,今儿我就为你准备一坛马尿,阿兄千万要一饮而尽,算是为熙儿庆功。”
桓温赶忙笑道:
“适才相戏耳,怎能当真。”
说着,桓温提起了正事:
“阿豁,如今熙儿占据了河东郡,虞国失去了盐池,从此陷入困境。
“我相信,数年之内,熙儿必能收复河东,届时,我便会再度奏请天子,还于旧都。”
当桓温再次奏请迁都的时候,便是动真格了,由不得晋室拒绝。
实际上,桓温、桓熙父子都需要感谢石虎。
如果不是石虎滥用民力,先是征发后赵雍、洛、秦、并四州的十六万民夫,营建长安未央宫,而后又征发二十六万民夫营建洛阳宫室,否则,哪能让桓家父子坐享其成。
洛阳虽然历经战乱,但不管是一度占据洛阳的张遇、周成,还是曾经掠夺此地的桓熙、苻健,他们都没有对宫室进行大规模的破坏。
桓豁正色道:
“弟静候兄长佳音。”
桓温离开了洛阳,他几乎是与桓熙同一时间班师。
桓豁此前还在催促桓温快些走,可是在送走兄长后,又在独自黯然神伤。
与此同时,年幼的阿满也是心情沉重。
谢玄已经回到了关中,他遵奉桓熙的命令,带着阿满将阵亡将士的遗体送回各家。
好在如今天寒地冻,不用担心尸体腐坏问题。
阿满记得,父亲曾经带着自己体察民间疾苦,但相较于这些时日目睹的生死别离,属实算不得什么。
一张张悲痛欲绝的脸庞,一声声凄厉悲惨的恸哭,让阿满已经有好些日子食不知味,夜不能寐。
当最后一位阵亡将士被他们甥舅二人送回了家,阿满并没有就此感觉到解脱。
回长安的马车上,阿满闷闷不乐,他问谢玄:
“舅父,他们的死,值得吗?”
谢玄闻言,疑惑地看向阿满:
“为何这般说?”
阿满解释道:
“父亲一直告诉我,一个人的性命是珍贵的,叮嘱我要爱惜自己的身体。
“可是一场战斗,就得死这么多人,让这么多的家庭支离破碎。
“父亲虽然会替他们发放抚恤,但是父母失去了儿子,妻子失去了丈夫,儿女失去了父亲,这些人或许一生都会沉浸在悲痛之中,这真的值得吗?”
谢玄很是诧异,他不知道阿满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想法。
一将功成万骨枯,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么,至于普通人的生死别离,他们失去亲人的悲痛,哪是帝王将相需要考虑的问题。
只能说,阿满终究是受了他父亲桓熙的影响,看待事物的角度,不怎么像这个时代的权贵子弟,他的眼睛,看得见普通人的喜怒哀乐。
谢玄沉吟片刻,回答道:
“自然是值得的,遭逢乱世,身不由己。
“他们想要给后嗣挣取富贵,就得在战场上以命相搏。
“而且,梁公想要终结战乱,重新开创一个太平盛世,就要有千千万万这样的人为此奋不顾身。”
说着,谢玄感慨道:
“创业艰难,守业不易,阿满,不要辜负了他们的牺牲。”
阿满此时只觉得身负千钧重担,他明白了父亲为何非让自己跟着舅父一起慰问阵亡将士的家属。
只有知道了桓熙挣来这份家业背后的鲜血淋漓,其中承载了多少家庭的苦难,才会懂得去珍惜前人的努力。
“舅父,我知道了。”
阿满认真道。
他不会畏惧自己将要承担的责任,并且乐于承担这份责任。
马车缓缓行驶在官道上,距离长安已经不远了。
此时的长安城里,四处洋溢着喜庆的氛围。
今天倒不是什么节日,而是在庆祝前线大捷。
未央宫,椒房殿。
自从天气转寒之后,谢道韫就从避暑的清凉殿搬回了椒房殿。
因为谢玄已经提前通报了行程,知晓他们甥舅二人今日就将回到长安,不仅洛娘、幼娘学得心不在焉,就连谢道韫也时常走神。
至于香孩儿,一如既往的三心二意。
“母亲!我回来了!”
人还没见着踪影,阿满的声音就已经飘进了屋里。
谢道韫还没有反应呢,洛娘就已经扔下了手中的笔,飞快地跑了出去。
“阿兄!”
殿门外,洛娘兴奋地跳着,笑着。
等谢道韫出门时,兄妹二人已经开心的抱在了一起。
阿满从懂事以来,心思就很重,毕竟生在这样的家庭,作为嫡长子,可不能是个傻白甜。
只有面对洛娘时,阿满才会放下所有的防备。
哪怕是在桓熙、谢道韫的面前,阿满也会带着一些谨慎,唯恐自己的言行招来父母的厌恶。
看到母亲出门,阿满放开了洛娘,恭恭敬敬的行礼道:
“孩儿拜见母亲。”
阿满出门这一趟,再回来时,憔悴了许多,看得谢道韫实在心疼。
但她毕竟不是见识短浅的妇人,知道桓熙此举的用意。
谢道韫将阿满扶起,抚摸着儿子的小脑袋,笑道:
“瞧你如今这副模样,想必此行大有收获。”
阿满点头道:
“孩儿感受颇深,今后必定要更用心的向三位先生学习如何治国,这样才算不辜负了父亲的殷切厚望。”
谢道韫大感欣慰,阿满果真没有白跑这一趟。
“只恨你父亲还没有回来,如果他能听到你的这番感悟,必定满心欢喜。”
谢道韫带着些许遗憾说道。
阿满却道:
“父亲常说,路遥知马力,日久见人心,孩儿并非只是嘴上说说而已,来日方长,父亲总会知道我的决心。”
谢道韫忍不住笑道:
“你父亲不学有术,平日里从不见他读书,却总能说出那么多的大道理。”
说着,谢道韫赶紧提醒道:
“你可不能学他。”
阿满连连点头,却在心里憋着笑。
翌日,阿满早早起床,在洗漱之后,来到了尚书台。
“先生在上,弟子有礼。”
阿满规规矩矩地向王猛行礼。
似乎是因为前线大捷的原因,王猛的心情很好,甚至难得的与阿满开起了玩笑,他板着脸道:
“世子今日怎能前来!”
阿满瞠目结舌,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今天不能不出现在尚书台。
但是他清楚一点,王猛不会害自己。
虽然不明缘由,可王猛说得这般严肃,阿满还是立即告辞,准备回到未央宫,足不出户,直到王猛示意自己可以出门,再来拜谒他。
王猛见阿满真的要走,连忙叫住他,笑道:
“我之所以惊异世子今日前来,是因为梁公每次回到长安,总会在未央宫里休憩三五日,期间不问政事。
“如今世子在外地公干回来,难道不应该暂且享受数日的悠闲时光么。”
阿满闻言,哑然失笑。
“先生,方才弟子实实在在让你吓了一跳。”
不知道王先生是不是跟着父亲的时间太久了,也有了促狭的一面,居然还会捉弄人。
真的是有什么样的君主,就有什么样的臣子。
不过,阿满对此并没有什么不满,反而觉得眼前这位王先生有血有肉,更像一個活生生的人了。
此前王猛就跟阿满提过,让阿满不要刻意压抑自己的天性。
今日与他说的这句玩笑话,其实也是考虑到阿满小小年纪,就被谢玄带着去慰问阵亡将士的家属。
目睹了太多的凄惨景象,担心阿满的心智受到影响。
王猛为了他们桓家,可以说是操碎了心。
一如谢道韫,王猛在看到阿满相比离开长安时,消瘦了许多,就知道有些事情,阿满是真的往心里去了。
说过了玩笑话,王猛提起了正事:
“梁公此前来信,让我在世子回来之后,询问世子此行的感受。
“若是世子能够有所收获,今后便可在此间增设一座,旁听微臣处置政务。”
阿满闻言,呼吸不由急促起来。
王猛见状,笑道:
“不过,微臣现在已经有了答案。”
说罢,王猛命人在自己身旁增设一个座位,他毫不顾忌外人在场,说道:
“世子,如今伱我可就同在一处屋檐下了,往后也要好好相处。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