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猛出生于晋成帝太宁三年,也就是公元325年,如今三十二岁,实际也只是比二十六岁的桓熙年长了六岁而已。
可是从面相上看去,王猛却要比实际年龄苍老了许多。
尚未破晓,卧房内,王猛的妻子借着昏暗的烛光,亲自侍奉丈夫洗漱。
早些年,他们夫妻有过贫贱的生活,王氏在王猛发迹之后,虽然已经养尊处优了许多年,但是有些习惯却保留了下来。
“夫君,你的鬓间又冒出了白发,妾身为你拔了?”
王氏轻声细语地说着,不等王猛回答,便小心翼翼地替他将白头发拔了下来。
王猛无奈道:
“我如今年过三旬,已经可以自称老翁,鬓间生出白发有甚稀奇,往后就别再拔了,再拔下去,总有一天非得让你拔秃了不可。”
在外人面前,王猛是权倾朝野的王令君,是梁公的先生,但在妻子眼里,绝不会因为他如今的身份而畏手畏脚,正如当年王氏不曾嫌弃他只是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一样。
“梁公常常叮嘱,让夫君保重身体,切勿劳累过度,怎料夫君却都当成了耳旁风,昨日又忙碌到后半夜才肯歇息,待梁公回来,妾身非得向他告状不可。”
桓熙过去没少在王猛家里串门,因此,王氏与他也是相熟的。
王猛长叹道:
“话虽如此,可梁公不在关西,大事小情,又有哪一件离得开我。”
王氏提醒道:
“夫君事无巨细,什么都要管,难道就不怕他人非议?
“梁国姓桓,而非姓王,夫君应该避嫌才是,何必紧握着权力不放。
“虽然梁公如今不在长安,可主母就在未央宫里,有什么事情,夫君应该与她商量着来。”
王猛恍然大悟,原来妻子拐弯抹角,就是要将这段话说出口。
他回过头,看向妻子,沉着脸问道:
“可是椒房殿里有人来向你传话了?”
王猛误以为这背后是谢道韫在唆使。
王氏见丈夫误会,赶忙摇头道:
“夫君休要胡思乱想,椒房殿不曾来人。
“有道是,日中则移,月满则亏。
“有赖梁公信任,夫君恰如那正午的太阳,十五的月亮,嫉恨夫君之权势者,何止千万。
“妾身窃以为,夫君更应谨言慎行,遇事谦让,方能长久。”
王猛闻言,不屑一顾地哼道:
“哼!妇人之见,我与梁公肝胆相照,从未相遗,我们之间的情谊,那是你这种妇人所能理解。
“梁公信任我,委我以军国大事,我夙兴夜寐,殚精竭虑,唯恐会有不周之处,而今你却让我处事惜身,去考虑自己的得失与进退。
“我只求无愧于梁公,何惧他人非议。”
王氏双目一瞪,也不再为他束发,恼道:
“好呀!王景略,你竟敢说我见识短,忘了当年是谁一眼相中了你,陪着伱在华山吃糠咽菜!”
王猛好像被拿捏住了,只得苦笑着赔罪道:
“夫人慧眼识人,怎会是那些粗鄙愚妇,是我一时失言,还请夫人见谅。”
王氏这才消了怒火,重新为王猛束发。
夫妻多年,王氏知道丈夫的性子,因此,只是劝了一句,王猛既然不肯听从,她也就不再坚持。
毕竟王氏对桓熙多少也有些了解,虽然这位梁公给人的感觉有些虚情假意,但有一点可以肯定,他对王猛的信任确实发自肺腑。
告别了妻子,王猛坐上马车,直奔西汉皇城大门。
此时,皇城大门尚未开启,门外的广场上,早就聚满了各个衙署的官吏。
不知是谁最先望见王猛的马车,喊了一句王令君来了,霎时间,人群就围了上来。
王猛走出车厢,与众人拱手见礼。
面对王猛,人群中很少有人能直得起腰,多少都带着点卑躬屈膝,当然,尚书左仆射谢安不在其中。
大贤就要有大贤的骄傲,虽说面对桓熙的死亡威胁,谢安只得收起了自己的骄傲,匆匆北上。
但以谢安的性子,哪怕来到了长安,即使王猛再怎么权势滔天,又怎么会和众人一样,去巴结,去奉承王猛。
当然了,谢安也有这样做的底气,他可是谢道韫的三叔,阿满、香孩儿的叔公。
王猛应付完众人,走出人群,倒是他先与谢安打起了招呼:
“谢仆射。”
“王令君。”
二人见礼后,王猛说起了来意:
“谢仆射,有件事我要提前与你说一声,世子今日只怕不能随你左右。”
谢安却没有太过惊讶,仿佛早有心理准备:
“今日河套胡人路过长安,王令君可是要带上世子出城相见?”
王猛点点头,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:
“正是,阿满身为我们大梁的世子,也该让河套各部的头人们认一认他。”
阿满没有去过河套,桓熙两次前往河套,第一次是带兵救援铁弗匈奴,那时还没有阿满。
第二次则是带着慕容英母子前往,阿满并没有跟随。
作为梁国的世子,如今河套胡人路过长安,王猛前去安抚将士时,必须带上阿满,算是给到河套各部的头人们拜庙门的机会。
谢安当然明白王猛此举也是为了阿满着想,他笑着说道:
“自当如此。”
二人说话间,皇城开门的时间也到了,大门缓缓敞开,门外却没有一个人进去,大家都在望着王猛。
王猛也不谦让,毕竟梁国群臣,谁又敢走在他的前面。
只见王猛昂首阔步,走进了这座西汉时的皇城,只留下身后一众艳羡的目光:大丈夫当如是。
不必质疑王猛在关西的权威,由于桓熙经常领军在外,需要王猛为他掌管,因此,桓熙一直都有很小心的在维护王猛的权威,就算偶尔与王猛意见相左,也绝不会在人前驳斥他。
就好像历史上的高澄,为了扶持崔暹,打击权贵,就刻意在一次酒宴上,让崔暹对自己不敬,与他分庭抗礼。
当然,王猛对得起桓熙的付出与信任,他很好的完成了汉初三杰之一的萧何的角色。
桓熙在外征战,从未担心过后方生乱。
也就桓熙不好男色,否则,谢道韫真该担心自己的正妻之位,毕竟中国历史上就险些出现过男皇后。
那是南北朝末年的事情,陈文帝陈蒨就曾想过要立男宠韩子高为皇后,只是未能成行。
阿满一如往常在来到尚书台后,就去向王猛请安,他清楚,父亲最重视王猛的意见,如果王猛认为他不足以继承大统,只怕将来另有一番夺嫡的龙争虎斗。
只是与以往不同的是,今天阿满被王猛留了下来:
“晚些时候,匈奴右贤王就将率军路过,还请世子与臣一同前往灞桥。”
此番南下的五万河套胡人,以铁弗匈奴为主。
毕竟,无论是贺兰部,还是乞伏部、破多兰部,以及那些跟随贺兰部一同归附的代国小部落,都是新近归附。
如今桓熙带走了关中的精兵,又征发了三万州郡兵与大量的民夫,关中只剩数万州郡兵,王猛自然不敢征调太多的河套鲜卑,让他们南下,免得引发动乱。
而铁弗匈奴则不同,他们臣服多年,早就习惯了梁国的统治,已经是被桓熙彻底驯化了。
王猛不让他们在长安休整,也只是以防万一罢了。
至于领军之人,除了桓熙的忠犬,匈奴右贤王刘阏陋头以外,还有作为监军的索遐。
由于桓熙信奉用人不疑,疑人不用,因此很少设立监军,至于银川单于台左辅索遐临时出任监军,随军南下,则是王猛的任命。
索遐名为监军,掌管的却是军法,约束将士,禁止他们沿途扰民。
除了刘阏陋头、索遐以外,还有一些小部落的头人一同南下。
匈奴左贤王刘务桓因为患病,此次未能同行。
而贺兰部的头人则是因为年纪太大,不能奔波,即便如此,二人也都让人代表自己南下。
阿满自是满心欢喜的同意下来,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,阿满都留在了王猛的身边,安静的看着他处理各类政务,也终于明白了王猛平日里的辛苦。
对方一直在连轴转,不曾歇息过。
好不容易到了用膳的时间,王猛终于暂时放下了笔,阿满这才感慨着说道:
“先生辛苦了。”
王猛笑着说道:
“微臣出身贫寒,早年务农,也曾为了生计当过货郎,无论是在田地里耕种,还是挑着畚箕走街串巷,都要比这辛苦得多。”
阿满似懂非懂的点点头,他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情,自然也想象不到那份辛苦。
不多时,饭菜呈了上来,自然也有阿满的那份。
师生二人同席而食,在王猛面前,阿满时刻注意着自己的言行举止。
他见王猛提起曾经务农,便将碗里的每一粒米都给吃干净了。
谁知盘中餐,粒粒皆辛苦,这是桓熙曾经教育阿满时,曾经咏过的一句诗,阿满可不想因为自己浪费粮食,而引起曾经务农的王猛的不满。
实际上,王猛辛苦了,阿满又何尝不是,他小小年纪,就不得不褪去孩童的天真烂漫,只为了向父亲心中的世子形象靠拢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