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8章这就是士大夫二合一

巳时末。

这场味同嚼蜡的经筵,终于迎来了尾声。

赵祯的学者三弊,直接让经筵失去了原有的意义,除他之外,在场的其他人都是心不在焉地。

包括主讲官李维,虽然他的讲述依旧精彩,但他的心思却不在唐朝故事之上,而在学者三弊。

不同于李维,赵祯听得倒是津津有味。

宋人观唐朝历史,其角度和后世之人大为不同,单单这一点,就足够新奇。

况且,李维的讲述也不枯燥。

讲述期间,李维时不时地穿插一段背景故事,及其延伸出的后续。

总体听下来,不比后世上大课来得差。

经筵正式结束之前,还有一个君臣问答的流程,待到李维讲读完毕,赵祯发问道。

“朕观旧史,佛自西来,入我中国,其初,出家人之法,不拜国王,不拜父母,六亲不敬,鬼神不礼。

至唐朝,出家人既有拜君者,亦有拒不拜者,何故?”

赵祯这话,摆明了是排佛之意。

作为儒生的李维,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,而后,他躬身一礼。

“禀告陛下。”

“北魏僧人法果,曾言,北魏太祖明睿好道,即是当今如来,能弘道者,人主也,我非拜天子,乃是礼佛耳!”

“此后,沙门不敬王者之论,时有分流,既有坚持者,亦有不尊者。”

李维的话虽然仅有只言片语,但却将佛教的虚伪,展现的淋漓尽致。

在他的话中,佛教是靠什么起家的?

靠媚上!

批判完了佛教,当然也少不了捧一捧本朝太祖。

“前朝,人主行幸佛寺,皆拜佛。”

“本朝太祖,幸相国寺,至佛前烧香,太祖曰:此佛,该拜否?

僧人赞宁奏曰:不拜。

太祖问曰:何故不拜?

赞宁对曰:现在佛(指天子)不拜过去佛。

此后,人主行幸焚香,皆不拜也!”

“善。”

赵祯缓缓起身,执了一个弟子礼,一拜。

“谢诸位先生教导。”

看到官家行礼,李维等人连连回礼。

“臣等,幸承圣问,岂敢言教也?”

君臣一番见礼后,垂帘之后的刘娥对此次经筵做了评价。

“天下,重器也,得之至艰,守之至难,唯有君臣相协,方能勉力为之。”

“老身观今日之经筵,诸侍讲学士,文学优长,履行修谨,深有助益。”

听到太后的夸赞,在场的侍讲学士们,又是一礼。

“臣等,愧领。”

不多时,在众人‘恭送’的声音里,赵祯和刘娥一起离开了延义阁。

只是,他们两个现在的心情,却是截然不同。

赵祯的心情很舒畅,踏出延义阁的那一刻,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,只觉天空都明亮了几分。

向外吹风,这是他最初定下的目标。

通过今天经筵上的观察,他觉得,目的达成了。

楚王好细腰,宫中多饿死。

作为天子,他若是带头排佛抑道,效果绝对是显而易见的。

而一旁的刘娥,她现在的心情依旧很是复杂。

是继续牢牢地把持着朝政不放,还是往后退一步,这個决定,太过艰难。

少顷,眼瞅着刘娥一声不吭,赵祯往旁边靠了几分。

“大娘娘,您觉得孩儿今天的表现如何?”

此刻,赵祯的眉宇间既带着几分期盼,又带着几分忐忑,像极了考试结束,希望得到家长夸赞的孩子。

听到耳畔传来的声音,刘娥不由转头看了一眼,当她看到官家满怀期盼的模样,不由温柔一笑。

“六哥今天的表现,自然是极好的。”

“大娘娘还是头一次看到群臣鸦雀无声的场面,吾儿聪明睿智,学问天成,大娘娘很开心。”

赵祯睁大眼睛:“真的吗?”

“当然是真的。”

刘娥欣然一笑,抬手摸了摸赵祯的额角。

这时,她恍然发现,不知何时,六哥竟然和她齐肩高了。

真快啊。

再过一两年,六哥就该比她高了吧?

良久,母子重新抬起步子,只是,二人并未往寝殿的方向走,而是沿着宫道,一路往内东门赶去。

行至一座小殿前,母子二人几乎同时停下了脚步,然后踏入了眼前的小殿。

刚一进入殿内,两位身材佝偻的老臣,立刻慢吞吞地站了起来,分别向着太后、官家行礼。

“臣李士衡,参见太后,参加陛下。”

“臣林特,参见太后,参见陛下。”

李士衡和林特,一个年近七十,一个七十出头,即便是放到后世,也算是高龄。

因此,刘娥微微抬手。

“两位相公,无需多礼,请坐。”(注1)

“臣等,谢太后恩典。”

两人行了一记叉手礼,先后落座,紧接着,刘娥和赵祯也坐到了上首的主位上,赵祯在左,刘娥坐右。

落座后,刘娥缓缓开口。

“今日召集两位相公,盖因两位相公先后执掌计省。”

“前日送去的书册,不知两位相公可曾看过?”

刘娥口中的书籍不是别的,正是赵祯编写的那份《算学初解》。

李士衡执礼道:“臣请对。”

“准。”

李士衡道:“前日,臣收到禁中赐书,昨日,臣已然通读数遍,书中所记之法,确实令人耳目一新。”

“但臣对于‘数字’之记,颇有疑问。”

“臣伏问,此‘数字’是由谁所创?”

“其本意,又是为何?”

听到这话,刘娥朝着身边看了一眼,示意现场交给赵祯主持。

赵祯收到提示,主动开口回应。

“李相公,数字为朕所创。”

李士衡施礼道:“臣伏问,陛下缘何创立数字?”

“朕觉得原有之计数,太过繁琐,是故,以‘数字’替之。”

听到‘繁琐’二字,李士衡瞬间理解了官家的初衷,就像市井中流行的俗字(简体字)一样。

古文字笔画太多,于是删繁就简,形成一批简体字。

简化之后,利于传播,确为事实,但李士衡对于‘数字’简化,却是有异议的。

旋即,李士衡叉手道。

“陛下,简化确有益处。”

“然,以臣观之,简化之数字,实有缺陷,如记账之时,若以数字替之,恐有删改之危。”

赵祯微微点头:“李相公之言,朕亦是深以为然,然则,若是以数字、计数并行记录,互相比照,或可杜绝删改之危。”

闻言,李士衡立刻送上一句马屁。

“陛下天纵之才,此法,确为良策。”

对于马屁,赵祯不置可否,继续道。

“朕尝观《会计录》以及三司往年帐籍,朕发现,三司之记账,总数并非全以现钱记之。”

“此为何故?”

听到这个问题,李士衡没有直接回答,而是先看了一眼林特。

“禀告陛下,关于此事,林相公,应更加清楚。”

“臣请由林相公答之。”

“准!”

话音刚落,林特坐在椅子上,行了一个叉手礼。

“启奏陛下,《会计录》不以现钱计,非是臣等不愿,而是实不能也。”

“大中祥符年间,臣奉先帝之命,依景德故事,主持编撰《祥符会计录》。”

“此次编著,三司收纳天下十七路之帐籍,共计五万三千五百余册。”

“三司千余吏员,历时半年,方才将其整理归纳入册。”

“若是全以现钱计之,耗时或恐更久。”

“究其原因,盖因绢帛、五谷等物,价无定数,且各地物价不一。”

“如绢,开封周边,绢一匹,价1200钱,而蜀地,绢一匹,仅为铜钱500钱左右。”

“是故,若税赋皆以现钱计算,考评诸路时,或有失公允。”

三司的难处,赵祯心中有数,这些问题,归根究底,还是因为人才不够,生产力的不足。

但困难是困难,这些却不是三司‘懒政’的借口!

“卿之意,朕悉数以闻。”

“然,《书》曰:欲登高者,必自下,欲陟遐者,必自迩。”

(要登高,必须从脚下开始,要远行,必须从近处开始)

“朕以为,理财之道,不外乎四字,即,量入为出!”

“禁军之粮饷,百官之俸给,国事之用度,支出繁杂各异。”

“如果不能统一计量标准,又怎知今年进几何,出几何?”

“不知进出,又何以执掌邦国大计?”

此问一出,林特和李士衡近乎同时起身,躬身认罚道。

“臣等,惭愧!”

挨打,就要立正!

官家既然觉得他们错了,他们就是错了。

眼看两人主动请罪,赵祯默默地扫了两人一眼,心底生出了一丝愠怒。

这两位三司使,看来很有原则啊!

丝毫不像那种贪污成性的佞臣!

在发问之前,赵祯就想过他们会怎么回答。

在他的预想中,他们,或许会找借口搪塞,或许会道出三司不做总账的原因。

三司为什么不愿意做总账?

林特说的,是事实。

但,那只是事实的一部分!

内藏库的钱款,除了一部分固定的上供,相当一部分是来自三司的盈余。

账若是算得太清楚,左藏库盈余的钱,不就进了内藏库?

钱进了别人的口袋,再想要回来,腰杆就挺不直了。

另外,也有一部分官员,担心天子得知盈余总数,然后便放纵奢靡。

比如宋真宗。

宋真宗令丁谓编撰《景德会计录》的初衷,就是为了盘算一下家底。

如果家底不够,他也不敢大张旗鼓地‘东封西祀’,也不敢修建规模庞大的玉清昭应宫。

然而,林特和李士衡的反应,却出乎了赵祯的预料。

他们宁愿背锅,也不愿意挑破潜规则。

这就是士大夫!

这就是大宋的文人!

他们宁可冒着落职的风险,也不敢主动掀开那层盖子。

因为,他们一旦做了,必然会自绝于士大夫群体。

得罪了庞大的士人集团,其后果,可比得罪天子重得多。

此刻,赵祯很想当场下令,直接将这两个老贼移送御史台!

但他知道,他不能这么做!

现在,还不是时候。

随后,赵祯将目光投向了刘娥,主动将指挥棒还给了刘娥。

刘娥抬起目光,看着两位躬身的老臣,语气轻柔道。

“两位相公,请起。”

听到这语气,赵祯暗自撇了撇嘴,显然,刘娥大抵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。

如果她懂的话,肯定不会是这种态度。

其实,刘娥不懂,也正常。

赵祯能站在上帝视角分析,完全是后世无数学者共同努力的结果。

赵宋的士大夫敢这么玩,也是因为赵宋皇室对他们太好了。

天水一朝,除了太祖、太宗两朝,其后的历代帝王们,几乎很少有赐死士大夫的案例。

不止是刑罚优待,脏私罪的口子也在不断地放开。

太祖、太宗两朝,好歹还做做样子,处置一批犯了脏私罪的官员,到了真宗朝,官员犯了脏私罪,能不能继续录用,全凭天子一言而决。

严格来说,宋真宗是有样学样,他的学习对象是宋太宗。

范仲淹岳父李昌言的哥哥,太平兴国三年进士李昌龄,就是一个声名在外的贪官。

淳化年间,李昌龄被人举报贪污,太宗不仅没有治他的罪,反而升了他的官,放眼任何时代,这都是天下奇闻!

“臣等,谢娘娘体恤。”

听到刘娥的话,两人顺杆往上爬,施礼后,又重新坐回了椅子上。

“陛下之言,老身觉得甚合情理。”

沉吟片刻,刘娥用商量的语气说道。

“往后,每三到五年编撰一次《会计录》,总计国朝财政收支,以此为定例,可否?”

此话一出,林特当即眼观鼻,鼻观心,化身成为一尊泥塑的雕像。

作为前前任三司使,这个话题,与他无关。

压力,瞬间来到了李士衡身上。

如果可以选的话,李士衡很想立刻晕倒在殿上。

这个问题,太犀利了。

怎么回答都是错!

不一会,李士衡的后背就沁出了一层冷汗。

他,太难了。

犹豫半晌,李士衡做出了决断。

“禀太后,编修《会计录》牵连甚广,非三司一言而决,臣请太后,召集两府大臣,共议此事。”

最终,李士衡还是决定顶住太后的压力。

“善!”

刘娥这话说的是云淡风轻,但李士衡却察觉到了一丝凉意。

是错觉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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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1:宋朝的相公二字,书面上是指宰相,但日常用语中,也可以指代品级较高的大臣,像林特和李士衡,都担任过计相(三司使),直接称呼他们相公,也是可以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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