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。
微微泛白的天际还残存着几颗星星,清晨的开封,虽有些阴冷,但御街两旁的人流已然熙熙攘攘。
东华门外。
枢密院直学士李及整理了一下衣冠,然后轻轻捏住衣摆,大步流星地往皇城走去。
他要伏閤上疏!
上请罪疏!
宋承唐制,于文德殿设东、西上閤门,同样的,唐朝的入閤仪,也被宋朝继承了。
不过,李及今天要去的并不是文德殿的东、西上閤门。
北宋一朝,议政空间一直有内移的趋势,长春殿(垂拱)、崇政殿等日常视政之所,都位于横街以北的内朝空间。
因此,文德殿的东、西上閤门,只是物理意义上的閤门,或者礼仪制度中的閤门。
真正负责通奏的‘閤门’反而移到了长春殿。
李及沿着横街一路西行,依次途径宣祐门、崇德殿(紫宸),然后他便抵达了目的地。
望着眼前紧闭的殿门,李及上前几步,轻轻叩响了东边的小閤门。
“罪臣李及,向太后,向官家请罪,罪疏在此,请太后,请官家御览!”
“请降罪!”
李及身子半弓,双手将奏疏举过头顶,高亢激昂地喊了三遍。
听到门外传来的声音,閤门司的吏员,没有第一时间开门,而是匆匆地向着延庆殿跑去。
不一会儿,延庆殿的赵祯以及崇徽殿的刘娥,都从閤门司那里得知了李及诣閤门的事。
‘坏了!’
得知此事,赵祯立刻暗道不好。
诣閤门的性质,很严重。
一般而言,伏閤上疏都是礼仪性质的,而像李及这样,非时单独诣閤门的,历史上发生的次数极少。
且通常都是劝谏性质的。
如淳化二年(991),宋沆等五人伏閤上疏,请立许王元僖为皇太子。
结果,惹得太宗大怒,不仅将宋沆被贬为团练副使,连带着宋沆的姨丈吕蒙正,也被罢相。
虽然李及这次上疏,不是劝谏君主,而是请罪,但发生了这等非常之事,史官必然记录在册。
易地而处,如果自己是刘娥,侵占民田的事,自己肯定是想低调处理的。
毕竟,‘先帝’看着呢!
如果大张旗鼓的处理,岂不是让天下人都知道了这事?
到了那时,‘先帝’的名声还要不要了?
“唉。”
想到此处,赵祯轻轻一叹。
这一次,知杭州的差遣,只怕轮不到李及了。
旋即,赵祯收回思绪,对着一旁的雷允恭嘱咐道。
“去崇徽殿!”
几分钟后,赵祯步履急促的赶到了崇徽殿,还未踏入内殿,他就听到了一道满是怒气的声音。
“来人,将犯官李及移送御史台!!”
此刻,内殿的内侍和宫人们尽皆低首俯身,唯唯诺诺的站在原地。
恰在这时,赵祯的声音响起,那稚嫩的声音,在他们耳中,宛如天籁。
“大娘娘,请息怒。”
赵祯上前数步,执礼道。
“诏狱,不可擅起!”
诏狱,即天子钦命的案件,奉诏鞫囚,谓诏狱,而北宋前期,承接诏狱的通常是御史台。
御史台除监察之外,也兼职司法职能,然而,凡是启用御史台的案子,皆是大案要案。
如秦王赵廷美‘谋反’案,曹彬违反诏律案,冯拯受贿案等等,无一不是重案大案。
能让刘娥下达移送御史台的命令,由此可见,刘娥这回确实被气得不清。
殿内,听到官家的‘提醒’,盛怒之下的刘娥,瞬间清醒了过来,理智重新占据了高地。
“也罢。”
沉默片刻,刘娥叹了一口气,顺势借坡下驴。
“既是官家所请,那便饶了他一回。”
“不过,诏狱可免!”
“失仪之罪,却不得不罚!”
“传诏中书,枢密院直学士李及,閤前失仪,降为道州团练副使。”
闻言,赵祯又是一拜。
“大娘娘仁慈。”
道州(今湖南永州道县)位于荆湖路,搁在北宋,算是相对偏远,且条件比较差的小州。
从知杭州到道州团练副使,李及这官贬的,可谓一泻千里。
不过,只是贬官,总比下诏狱来得好一些。
刘娥微微摇头:“我这是看六哥的面子,李及要谢恩,也该谢六哥,若不是六哥仁德,今天大娘娘定不会轻饶了他!”
说话间,刘娥看向赵祯的目光不禁变得亲和了几分。
幸好,幸好六哥来得及时。
如果真将李及下了诏狱,这事恐怕是难以收场。
诏狱,岂可轻动?
……
……
政事堂。
丁谓知晓李及诣閤门,差点急得骂娘。
混账!
先帝丧期未满,李及就跑去诣閤门,这家伙的脑子里装的是浆糊吗?
若是引得太后盛怒,下令彻查此事,事危矣!
卖田的事,丁谓虽然留了后手,但再精妙的手段,也经不住诸司联合查办。
万一,万一被查到了什么,岂不是引火烧身?
‘真是不当人子!’
此刻,丁谓恨不得撬开李及的脑子,恁他娘的,自己想死,也别拖别人下水啊!
呼!
吸!
连续做了几次深呼吸,丁谓这才平息了心中的愤怒。
紧接着,他开始重新复盘,从头至尾的的筛查一遍,看看之前的行动有没有留下什么漏洞。
现在的他,已经不指望拿下三班院,只要能够平安渡过此次危机,那便是叨天之幸了。
……
……
御史台。
薛映得知老友诣閤门的消息,不由满脸愕然。
坏了!
早知如此,他就不给李及通风报信了。
薛映何曾料到,这位六十多岁的老朋友,脾性仍像年轻时那般刚烈。
本来,这事只需呈送一份请罪疏就能摆平,结果却引起了轩然大波。
而他自己,恰是引发诣閤门的源头。
这一回,平稳落地的想法,或许不得行了。
想到此处,薛映的嘴角升起一丝苦笑。
“唉。”
事到如今,他只能想办法补救。
少顷,薛映踱步来到桌案前,提笔写到。
【臣伏闻,古之仕者,七十而致仕,虽有不得谢(辞职)者,然年至而去,实(为)礼之常制。
盖当其壮也,既竭勤尽瘁以任其事,故及其老也,则使之优逸以终其身。
(大意:壮年时鞠躬尽瘁,老年时,当优待安奉)
……
臣愚七十有三,伏乞陛下怜之,爱之,请准致仕。】
薛映没有在诏书中直接认罪,而是隐晦的传达了一件事。
‘老臣为朝廷尽忠职守几十年,希望太后和陛下,念在他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’的份上,从轻发落,准他辞官致仕。’